“师父当时也这么说的”,舜英轻轻抚过苻洵受伤的左臂,轻声说,“可是,现在我想成为你的依靠。”
“北翊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担心的跟你一样,北宛虎视眈眈、南翊举国攻打。而荣国和北翊两国,早已为夺回三大关隘耗空国库,再支持不起下一场战争。”
“阿洵,逃避没用、躲藏也没用,我们没时间了。”
苻洵身躯一震,急切攥住她的手:“不要回去,那是个虎狼窝,是天下最恐怖的地方。”
“你忘了吗,我就是在虎狼窝长大的啊”,舜英笑了笑,“阿洵,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不怕跟你一起被追杀,也不怕打仗”,苻洵眼眶蓄满泪水,一瞬不瞬看着她眸子,摩挲着她的脸,“我一定想办法护住你,最糟糕……大不了咱们一起去死,姐姐,不要一个人回去送死。”
舜英笑着拭去他的泪水:“我此去,只为求生,不为求死。”
“也不止为你,更为了枉死的亲人、为了武煊、为了姜夫人,为了一遍遍被战火蹂躏的北疆。”
她转身从隔间拿出一个巨大的木盒,打开来是一排寒光闪闪的各色兵器:“这是我能回忆起见过的利器,估摸着大差不差就行了,很多伤口连伺候我的宫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苻洵怔怔盯着她,泪水潸然滚落:“好狠的心,让我亲手伤你。”
“没人比你的刀快,也没人比你更可信,除了这间屋子,我也找不出其他更方便掩盖的地方”,她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抬手拂去轻纱薄裙,大块莹白无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又轻声说:“再好好看一遍吧。”
苻洵别过脸,透过朦胧泪眼注视着刀具和药膏罐:“早知今天这么遭罪,当初就不祛掉你的那些疤。”
“不会太遭罪”,她端起桌上已放凉的药汤,一饮而尽,“这是曼陀罗花、草乌和白芷煎的,可在一段时间内麻痹痛觉。”
然后,她慢慢抬手抚上脸颊,对着镜子微笑着,毅然决然、迅速挥落。
如最昂贵珍稀的白绸被撕破,她额头顷刻显出两道交错的割伤,血不断涌出伤口、流满面颊和身躯,犹如开在白雪上的星点梅花。
她用指头挑了点药膏抹在伤口上,耐心地讲解:“这种药每抹一遍,伤疤做旧一年,每抹一遍要间隔半时辰,才能再抹下一遍。”
“阿洵,开始吧,莫让我白白损毁容貌。”
苻洵闭上双眼,泪如雨下。
“为何这样逼我?”
“老天送你来到我身边,就是为了让我一遍遍感受不甘和无能吗?”
她平静地催促:“麻药作用时间有限,阿洵,让我少痛些、赶紧开始吧。”
苻洵颤抖着从木盒中拿起一支箭,盯着她右边肩头:“为什么连时间这么近的伤疤都去了?”
舜英笑温柔地注视着他:“因为你……刺进去吧,现在不痛。”
苻洵深吸一口气,循着记忆中的位置猛然刺入,她身躯颤了颤、迅速恢复了平静,不似他想象中那般咬牙忍痛、冷汗如注。
这是他有生以来,手最稳的一次。
他唇角颤颤扬起苦笑、流下两行泪,小心翼翼在她右肩抹上药膏,回身换了一柄雁翎刀,顺着她洁白细腻的手臂往下:“因为我?”
舜英点头:“我从小就不甚爱惜自己的脸和身子,也不知道为何要爱惜。”
雁翎刀刺下,血流如注,她轻轻蹙眉看着,顿了顿继续说。
“不但不爱惜,也十分能忍痛……像今天这样舒舒服服喝一碗麻药,再挑开旧伤根本不算什么。”
苻洵哽咽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年洛京会盟,我看出你五脏六腑内伤很重,可有外人在的时候,你愣是没显露分毫。”
舜英叹了口气:“也不知怎的,跟你在一起,好像突然就变得身娇肉贵,怕疼怕黑、贪生怕死……什么都舍不得。”
苻洵身躯猛然一僵,含泪笑道:“就当你是在夸我。”
她又说:“以前特别不在意身子,与你成婚之后别说一点疤痕,就是哪里晒黑点、长几颗疹子都受不了,总怕让你瞧见我半点不漂亮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这可真是……”苻洵一边挑开她的旧伤、一边抹药,哭哭笑笑,“你真可恶,一开口就戳人心窝肺管子。”
“我所有的首饰你要收好,尤其是银锁和那对镯子”,她颐指气使嘱托他,“还有蜜合香……到时候指不定埃兰国改进了配方,比原来的更好闻,到时候咱们买上几盒,熏屋子。”
“好,用一盒扔一盒,这点子家还是败得起”,他噗呲笑了,泪水却越流越多,“指不定新出别的香,都搬回家给你试试。”
她笑着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还是算了,等到那天咱们都不用香料,生个女儿,像阿忆那样又伶俐又招人疼。”
夜还很长,卧房暖黄的灯烛下,锋芒森冷、血流如注,他们手上动作没有停,嘴里也不停絮絮叨叨着家常,怀想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舜英在洛川别苑养了一段时间,在一个深夜离开,子初的打更声响彻空廓的松花巷。离去时,她似乎听到伊河里咆哮着南翊水师的号角。
凝神细细分辨,是远处女人和稚子的嚎哭,他们正在送别即将踏上战场的夫君和父亲。
白鹭台飘飘渺渺传来弹拨琴弦的声音,和哀婉悲怆的歌声。黑暗中的苻洵睁开眼睛,看向空荡荡的枕边,紧紧攥住蝴蝶祥云银锁,泪流满面、在床上颤抖着蜷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