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翊延光七年十月十六,稽留维阳城三日的巡军鸾驾再次启程,从西津渡南下,沿萝州、沵州、河州巡视,再北上折返皋州阊江。
十月十六下午,摄政太后鸾驾楼船消失在长流川浩淼烟波之后,西津渡民用泊口、一艘西行客船蓄势待发,苻洵站在自己房间,舷窗朝南,正是阊江的方向。
他苦笑:“真是不甘心啊。”
伸手,扯出脖子上悬挂的细细银链,纯银蝴蝶祥云锁静静躺在掌心,融着他们的体温和心跳。
千辛万苦酿好这坛酒,到头来,却是他自己,亲手摔碎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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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建宁十五年、南翊永熙元年,阊江的三月香醇如酒,暖熏熏、乐融融。
大朝会之后,难得的闲暇,舜英信步走上北苑望楼,遥遥望见长流川烟波浩渺,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
去年初夏,北宛失去三大关隘,还损失了最核心的一万精骑,冯栩难得地消停大半年。北翊三军郡和北卢郡只小规模出兵十来次,仅需对付一些部落散骑的骚扰劫掠。
去年冬,北疆的暴风雪尤其大,北宛自然损失严重。可北翊和荣国粮草不足,也不知冻死饿死多少马匹,骑兵战力降至几成。
北宛已得大半年喘息之机,又有极东之地千里沃野,以冯栩之心性,不晓得今年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柘枝城未平,黩武之辈尚存,北宛便是悬在中原诸国头顶的灭世利剑。
这些消息一部分来自隐蝠卫——名为国君内卫、实际由冯太后掌控,一部分来自四季阁——冯太后组建的心腹暗卫,还有一部分来自班益的斥候营。
冯太后手头多少得力武将可用,冷眼观察半年,确定舜英对当年香薰一事浑然不知,仍跟七八年前一样顾念大局,加之身体每况愈下,也放心许多。每有军国要务皆专程问她意见,或是将她从病榻拉起,去上书房议事。
朝野皆知褚后和班太尉不和,冯姮兼听班益和舜英的意见,再综合考量做出决策。
有了崔太尉专权、北翊彻底自立的教训,冯姮再信不过任何武将,哪怕其中为数不少由她亲手擢拔,朝廷吏治也逐渐呈现出重文抑武的趋势。
对于冯姮,拿不住、会割伤自己的快刀,不如磨钝些,起码安全踏实。
反正,有淮水和长流川天险,骑兵过不了河,渝安水师打不过长流川,阊江安全得很。
胸口的抽痛一阵重似一阵,舜英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眼,轻轻按住左腰,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虽隔着衣料什么都摸不到,可她知道那里有块三角状烙痕。
苻洵的右腰,烙着一模一样的疤痕。她又开始忍不住猜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练兵?巡视西羌诸国?还是坐在伊河边独自饮酒?
这怎么不算,另一种同甘共苦?
楼下传来宫人的声音:“丞相大人万福金安。”
她转头往楼下看去,猝不及防一股冷风吹得她不住呛咳,咳得弯起腰身。元旭忙疾步上前扶住她,同时递过一张丝帕。
“滚!”她用力一推,没能推开,毒药侵蚀之下,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喉咙胸腔一阵麻痒,她捂住嘴继续咳嗽,手从唇上移开时,掌心一滩发黑的血红。
元旭见她不接丝帕,一边扶着她一边替她擦拭唇边血迹。擦拭完唇角,带血的丝帕却未丢掉,而是珍重地折起,收入袖中。然后从宫人手中拿起一件大氅,披到她背上、再替她系好带子。
如此亲密暧昧的动作,身后新进的宫人看得瞠目结舌,待久了的早已见惯不怪。
元旭待她气顺了,低眉顺眼柔声说:“阿姊,该喝药了。”
嬷嬷手捧托盘上前,垂着的眸子掠过一丝嘲讽——瞧着温柔小意、体贴入微,该喂的毒药一碗不少,所谓深情,不过如此。
舜英体质越来越虚,近来送到的汤药调整过分量,毒性越来越淡——元承祉实在太不争气,一时半会儿担不起军国重担。
喝下汤药后,舜英感觉气息又虚弱几分,头晕目眩得厉害。元旭于是小心搀着她往楼下走,又吩咐宫人去抬肩舆。
“北边江风大,容易吹着凉。阿姊若想踏春散心,萝州比皋州更暖和温润些,过几天就是春祭,不若提早去燮陵住着。”
迁都阊江后,每三年清明时节,元氏王族会前往燮陵龙首山、拜祭郑氏王陵,以安抚滬南民心。以往首献国君,亚献平南侯,亚献之后再由元旭触碰郑锦珠裙角,以示感恩滬南郑氏生养之恩。
可自千秋宴刺杀后,冯姮的疑心病和头风越来越重,承祉性情仪态都望之不似人君。经太常寺引经据典搜寻一番,终于找到可遵循的旧例,一致确定今年首献由褚太后代理。
元旭送舜英回景和宫,刚在院中坐下,宫人进来通传:“陛下来向娘娘请安,已至前殿。”
眼睛一错,元承祉已轻快地跑进来,神色活泼欢喜、不甚标准躬身一揖:“母后万福。”
他身后跟着一名高挑少年,面向他们屈膝下跪、逐一稽首大拜,仪态从容、端雅入骨。
“微臣东宫侍读穆阐,拜见太后娘娘千秋万岁。”
“愚徒穆阐,向师父请安。”
那少年起身抬头,眉目温柔、鼻若悬胆,目光缓缓移向舜英,笑容沉静而孺慕。
舜英正要说些什么,殿外又传来一声细声细气的“母后——”,只见承徽带着嬷嬷从前殿进来,眼里满是担忧:“母后今天咳嗽好些了没?徽儿炖了燕盏羹,听御医的话、多加秋梨膏润肺止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