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清脆的说话声,舜英目光炯炯站在甲板上,承徽和穆阐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她正跟几十名校尉讲述宛陵骑兵的不足,以及阊江城防的薄弱环节。
“吩咐下去,磨好刀枪、吃饱午饭,骑兵能避就避,上岸就以最快速度直奔阊江,正统陛下在咱们手里,别怕被包饺子!”她气定神闲地说。
元旭盯着她背影出神,看了不知多久,唇角上扬、双眸微微发亮:“出了宫闱,这世上再无任何东西能困住她。”
元璟叹了口气:“所以啊——你四哥当年真想不开,明明可作忠臣良将,非要绑在身边相看两厌……”
话音未落,他忽然脸色一变,抄起旁边水盆,“哐当”泼熄炭火,旋即推开元旭就地一滚,一排重箭穿透舷窗飙射而入,夺夺夺钉在木质案架和地板上。元旭目瞪口呆转头看去,木窗已被洞穿几十个漏风的破洞,瞬时朽烂得不成样。
“九叔,这……”他惊魂未定出声,气还没喘匀,又听破空尖啸,更多羽箭从窗户破洞蜂拥而至,房间霎时下了一阵箭雨。元璟双手抡起茶几对角两条腿,用桌面挡在二人身前。
屋外甲板上脚步声纷沓,忙而不乱,很快便听到近在咫尺的曲轴转动声、绞索摩擦声,流矢钉在盾牌上的浊响。
门轰然打开,舜英一手抱着承徽、一手牵着苻阐矮身冲进来:“你们两个,不进底舱在这等着挨箭?”
“哦,对,底舱。”元璟如梦初醒,一把将茶几推塞进元旭手里,转身去地板拉暗门。元旭细胳膊细腿,举着用来挡箭的茶几瑟瑟发抖。
“六叔,我来助你!”承徽跃跃欲试冲过去,双手抬起其中一条桌腿,居然稳住片刻,她又大喊,“阐哥哥,另一边*。”
穆阐脸一红,赶紧从善如流上前托住另一条桌腿。俩孩子自小习武,一起托住那方茶几,竟比元旭一个大男人还得力。
元旭:“……”
“愣着干嘛,来帮忙。”元璟一把拖走元旭,叔侄俩合力、咬紧牙关转动榻上一张凭几,随着吱呀呀的干涩哑响,木地板缓缓滑开一人通过的方形入口。
元璟站起来:“你们三个,都进底舱。”
穆阐当机立断接过承徽那只桌腿:“快走,我断后。”
承徽看了一眼穆阐,眼神骤然坚毅,抽出他腰间佩刀冲向入口:“我开路,六叔走我后边!”
“……”元旭脸皮一红,默默跟在承徽身后,半截身子已没入地板下,忽然转头问,“岸上是谁?”
舜英抬起千里镜看了片刻,似笑非笑回答:“你岳父!”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有你嫡母。”
元璟:“……你这嘴!”
笠泽大营外各路口平地,早被宛陵骑兵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码头上、空地上、岸线,密密麻麻全是人,方阵整齐划一、披坚执锐,班益端坐马背之上,手执长戟。遥遥注视着靠向笠泽西北岸的十几艘楼船,那些船被方才几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速度稍缓,似有调头之势。
但也无妨,笠泽湖岸线周围十来坐城池,早已安排上无数岗哨,由骑兵飞马传报,无论这十几艘船往哪个方向靠,结局只有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燮陵起事声势过于浩大,虽有飞廉截杀在明处的驿马军报,却未能防住藏在暗处的四季阁密探。三天前,准确的起事人数、兵器数量、主将情况便已送到冯太后的案头。
两个时辰后,班益暗中发出五路传令兵,待褚氏部曲成功截走司南侯母女、踏上楼船后,立即开始沿笠泽迅速布局。
“船上的人听着,大娘娘有令,只诛首恶,不伤无辜。”
“尔等受逆党所祸,弃械就擒,可从轻处罚!”
传令官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士兵方阵、湖岸线也开始不断挥舞旌旗,高声鼓噪:“降!降!降!”
虎威军仍然鸦雀无声、严阵以待,旁边几艘搭载燮陵精兵的船却已开始坐不住,带着迟疑的争辩声不绝于耳。
舜英站在船头,望向越来越近的笠泽大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褚秋水走过来,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没事,大不了来个痛快。”
舜英笑了笑:“好,咱们一家人,痛痛快快干一场。”
船头已架设起各色弓弩,重箭轻箭齐齐扣在弦上,蓄势待发。舜英亲自走到最大一架床弩前,目不转睛盯着班益坐骑,微微调动方向,瞄准——
“阿姊且慢。”
元旭突然出现在背后,舜英惊讶地发现,他的神情气度再次变了,那股熟悉的干净、灵秀和纯粹无影无踪,双眸像两泓不见底的寒潭。
他就那般清凌凌站在她身后,认真询问:“当真再无转圜?”
舜英转头继续调整床弩朝向,闲闲地说:“不如你去跟你岳父谈谈,早些弃暗投明?”
元旭没说话,只是又向着她走近几步,他身上香气也越来越浓,不是以往的草木水泽淡香,而是带着甘苦的木香……
似一道闪电划破脑海,舜英心下一惊,下意识拔刀往后挥去,却发现胳膊和双腿已变得沉重酥软,竟连刀都拔不出鞘。她咬咬牙暗中蓄力,一痕霜冷已然贴紧她颈部皮肤。
“别动,我不会武艺,把控不好力道”,元旭嗓音带笑,轻轻地说,“一个失手,保不准割破点什么。”
舜英四肢乏力,索性转身席地而坐,抬眸注视着他,嘲讽冷笑:“你可真是棵万年不变墙头草。”
元旭持刀的手有些抖,却未放松丝毫,随着她坐下、也沉下手腕,她的皮肤冷白近乎透明,皮下浅青色血脉清晰可见、微微跳动,只要稍微再进半分,就会血如泉涌、顷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