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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莫里斯(20)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他说,从剑桥毕业之后就去旅行。他要我一起去。”

“我相信你们会去的——可别到希腊去,霍尔先生。那是娱乐之旅。千万劝阻他,别去意大利和希腊。”

“我本人也更喜欢美国。”

“当然喽——任何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都会如此;但他是个学者——一个空想家——皮帕说他还写诗呢。你看到过吗?”

莫瑞斯看到过献给他本人的一首诗。他察觉到生活日益变得令人惊异,于是默不作声。八个月以前,里斯利曾使他大惑不解,难道自己仍是同一个人吗?究竟是什么扩大了他的视野呢?生气勃勃的人一群群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生气勃勃,然而有点儿愚蠢。他们彻头彻尾误解了他。他们自以为最敏锐的时候,暴露了弱点。他不禁面泛微笑。

“你显然看到过……”接着,她突然说,“霍尔先生,他有什么人吗?是纽恩汉姆(译注:小说的时代背景为20世纪初期。除了纽恩汉姆学院(建于1871年)以外,剑桥大学的各所学院当时只收男生。以后又为女子创立了新大厅学院(建于1954年)和露西·卡文迪什学院(建于1965年)。这三所学院至今只收女生。到1987年为止,其他28所学院已陆续改为男女合校。)的姑娘吗?皮帕说他有个女友。”

“那么,皮帕最好还是问一句。”莫瑞斯回答。

德拉姆夫人对他感到钦佩。他出言不逊,以反击不逊。谁料得到一个年轻人会有这样的本领呢?他对自己取得的胜利甚至显得满不在乎,正朝一个在此小住的宾客微笑。那人沿着草坪走过来喝茶。她用对待与自己地位相等者的口吻说:“你好歹让他牢牢记住美国吧,他需要的是现实。去年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当他们双双骑马穿越林中空地的时候,莫瑞斯尽量让他对美国留下印象。

“我觉得你变得俗气了。”克莱夫批评他说,“跟他们一样,他们对乔伊是不屑一顾的。”克莱夫对自己的家族是完完全全抗拒的。他们把名利心与丝毫不谙世事融为一体,他恨透了这一点。“孩子们也够麻烦的。”当马放慢了速度的时候,他说。

“什么孩子?”

“我的呀!彭杰这份家当,需要一个继承人。我母亲把这叫做婚姻,她脑子里转的全是这个念头。”

莫瑞斯沉默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或是这个朋友会留下后代。

“我会有无休止的烦恼。就像这样,总是有个什么姑娘在家里小住。”

“逐渐变老而已……”

“你说什么,老弟?”

“没什么。”莫瑞斯说罢,勒紧缰绳停住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悲伤。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激情了。他和他心爱的人将会消失殆尽。他们的灵魂不会升天,也不会在世上留下子孙。他们胜利地摈弃了习俗,但是大自然依然面对着他们,用冷酷无情的噪音说:“很好,你们就是这样的;我不责备自己的任何孩子。不过,你们得沿着所有不育者的路走下去。”当这个年轻人想到自己竟没有后代时,猛然地羞愧难当。他的母亲或德拉姆太太也许不够聪明,感情贫乏,但她们完成了肉眼看得见的工作。她们将生命的火炬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他们却会把火踩灭。

他无意伤害克莱夫的感情,然而他们刚在羊齿丛中躺下来,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克莱夫并不同意,“为什么提起孩子?”他问。“为什么老是孩子?爱嘛,在哪儿开始就在哪儿结束,那要美得多,大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对,但是如果人人都……”

克莱夫把他拖回到他们自己的事情上来。他叽叽咕咕地说什么永恒寓于一小时之内。莫瑞斯没有听懂,克莱夫的嗓音却使他得到抚慰。

这之后两年期间,莫瑞斯和克莱夫将星宿下的男人所能指望的幸福都弄到了手。他们是天生的情种,始终如一。多亏克莱夫还非常明智。克莱夫明白,狂热不能持久,他却能为耐久的东西开辟渠道,并想方设法把两人的关系安排得绵延不绝。倘若创造爱的是莫瑞斯,维护爱的就是克莱夫,他用爱之流滋润两人的庭园。他连一滴也不忍心把它浪费在讥讽或感伤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克制自己,不再信誓旦旦了(“咱们已经把话说尽了”),爱抚也几乎完全抑制了。两人只要待在一起,就沉浸在幸福中。与旁人共处时,他们是平静的,得以在社会上确保自己的位置。

克莱夫自从通晓希腊文以来,就朝这个方向发展。苏格拉底对斐多(译注: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古希腊三大哲人中的第一位。他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共同奠定了西方文化的哲学基础。斐多(约公元前417-?)哲学家。出身于贵族家庭,在对斯巴达的战争(公元前400-前399)中被俘,卖为奴隶。苏格拉底的一个友人将他买下后释放.于是他成为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的一篇对话以他的名字命名。苏格拉底去世后.斐多返回埃利斯,创办学校。)所抱有的那种爱,他伸手就够得着。这是一种充满激情却又有节制的爱,只有气质典雅者才能理解。克莱夫在莫瑞斯身上所找到的气质,说得确切些,够不上典雅,然而心甘情愿得可爱。他引导自己所钟爱的人沿着美丽的窄径高高地向上攀,两侧是深渊。此径一直延伸到黑暗的终点。除此而外,他无所畏惧。当黑暗降临之际,反正他们业已度过了比圣徒或纵欲者都充实得多的生涯,尽情地索取了尘世的崇高与甘美。他教育了莫瑞斯,或者毋宁说是他的精神教育了莫瑞斯的精神,因为他们已经在平等相处了。谁也不去琢磨:“我究竟是在引导,还是被引导着呢?”为了使两颗并不完美的灵魂臻于完美,爱把他从平庸中捞出来,又把莫瑞斯从困惑中捞出来。

于是,表面上他们跟旁人一样生活下去。社会接受了他们,犹如接受成千上万他们这类的人。法律在社会背后安睡。他们一道在剑桥度过最后一年,接着到意大利去旅行。随后,牢门关上了,两个人都被关在里面。克莱夫为了取得出庭辩护律师的资格而深造,莫瑞斯到证券公司去工作。二人依然在一起。

这时候两家人已经互相认识了。

“他们是绝对处不好的。”在这一点上,克莱夫和莫瑞斯的意见一致。“他们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嘛。”然而,正相反,两家人居然意气相投,克莱夫和莫瑞斯看到他们济济一堂,觉得好笑。他们二人都憎恶女子,尤其是克莱夫。他们本性难移,连想都没想到过应该反过来尽点儿义务。他们沉浸在爱河中的时候,女眷变得跟马和猫一样疏远,她们不论做什么,都显得傻里傻气。吉蒂要求抱抱皮帕的婴儿,德拉姆太太和霍尔太太一同去参观皇家学院(译注:指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伦敦一所由国家资助的最古老的戏剧学校。1904年由演员兼导演H.B.特里爵士创建,次年迁至高尔大街。),他们都认为这与其说是社会阶层不同,毋宁说是阴错阳差地将不同性格的人扭到一块儿去了,于是胡乱加以解释。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们本人就是充足的推动力。他们之间的强烈感情成了维系两家人的结结实实的纽带,犹如暗流拖着一艘船一般,拖曳着一切。霍尔太太与德拉姆太太因为儿子们是朋友才走到一起来的。“如今,”霍尔太太说,“我们也成了朋友。”

她们之间的“友谊”开始那天,莫瑞斯也在场。夫人们是在皮帕那坐落于伦敦的住宅里见面的。皮帕嫁给了一位姓伦敦的先生。这一巧合给吉蒂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愿自己可别在喝茶的时候想起这件事笑起来。遵照莫瑞斯的意见,艾达被留在家里,因为就初次拜访而言,她太愚蠢。什么事也没发生。然后,皮帕和她母亲坐汽车回拜。当时他在伦敦,好像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只不过皮帕向艾达夸赞吉蒂的脑子灵,又对吉蒂赞扬艾达长得漂亮,从而把两个姑娘都得罪了。霍尔太太则提醒德拉姆太太,可别在彭杰装暖气设备。接着,她们又见了面。据他所知,总是这样:什么都没发生,依然没发生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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