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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莫里斯(41)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当莫瑞斯去击球的时候,新的一局刚开始,因而阿列克接了第一个球。他的打法改变了,他不再谨慎了,尽情地将球猛击到羊齿丛中去。他抬起眼睛,与莫瑞斯面面相觑,莞尔一笑,球不见了。第二次他击了个得分最高的界线球。他虽没受过训练,体格却适宜玩板球,打起球来有气势。莫瑞斯也鼓起劲头来了。他的心情不再抑郁了,只觉得自己和阿列克正在对抗全世界。不仅是博雷尼乌斯以及那一队球员,好像亭子里的观众和整个英国统统聚拢到三柱门周围来了。他们是为了彼此,为了他们那脆弱的关系而战——倘若一个跌倒了,另一个也会跟着倒下去。他们无意伤害世人,然而只要对方进攻,他们就必须予以痛击。他们非得严加提防不可,而且竭尽全力还击。他们一定让大家明白,要是两个同心协力,对方纵然人多势众也无从得胜。随着比赛的进行,与夜间那件事联系起来了,并阐释了其意义。克莱夫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一切结束了。他一上场,他们两个人就不再是主力了。大家把头转向他,球赛顿时黯然失色,停止了,阿列克卸任了。克莱夫这个乡绅一到,理应马上就当队长。阿列克连看也没看莫瑞斯一眼,就退出去了。他也是一身白色法兰绒装束,衣裤宽大,使得他看上去俨然是个绅士。阿列克端庄地站在亭子前面,当克莱夫说完他那一席话的时候,就把板球递过去。克莱夫理所当然地伸手接住。随后,阿列克在艾尔斯老人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

莫瑞斯充满了虚假的柔情,迎接朋友。

“克莱夫……哦,亲爱的,你回来啦。难道你不累吗?”

“一场接一场的会议,一直开到半夜——今天中午又开——必须打上一分钟,好让这帮人高兴高兴。”

“怎么!再一次把我撇下吗?真是不像话。”

“你这么说也有理,可是今天傍晚我一定回来。这回你才算是真正开始在我家做客。莫瑞斯,我要向你提出一百个问题呢。”

“喂,先生们。”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站在草坪直线外的教师-一位社会主义者。

“咱们挨说啦,”克莱夫说,但他并没有慌。“下午的集会安妮打退堂鼓了,所以她可以陪你。哦,你去瞧瞧,他们竟然把客厅顶棚上她那个可爱的小洞补好了。莫瑞斯!不,我不记得想要说什么了。咱们去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吧。”

第一个球莫瑞斯就出局了。“等着我。”克莱夫喊道,但是他直奔房间,因为他确信自己快要垮了。当他从仆人们跟前走过去的时候,大多数都站起来,发疯似的鼓掌。斯卡德却没这么做,此事使他感到不安。这是否意味着鲁莽呢?起了皱纹的前额——嘴——说不定还是一张残酷的嘴。略小一些的头——为什么要把衬衫的领口像那样敞开?在彭杰的门厅里,他遇见了安妮。

“霍尔先生,会议开得不成功。”话音刚落,她就发现他脸色发青,于是叫喊道,“哦,你身体不合适吧!”

“我知道。”他边说边浑身打着哆嗦。

男人不喜欢人家对他大惊小怪,所以她只搭腔道:“我很替你难过,我送些冰到你的房间去。”

“你总是对我这么体贴——”

“哎,请一位大夫来怎么样?”

“绝对不要再请大夫了。”他狂呼大叫。

“当然喽,我们想关心你。自己要是幸福的话,就会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

“天底下没有同样的东西。”

“霍尔先生——!”

“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同样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人生就成了地狱。倘若你做一件事,你就会遭天罚;倘若你什么都不做,也会遭天罚——”他歇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太阳毒得厉害——我想要点儿冰。”

她跑去取冰。他如释重负,飞快地跑上楼,进入赤褐屋。而今他认识到自己所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猛地感到想呕吐。

他马上就感到好一些了,但是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彭杰。他换上一身哔叽衣裤,打点好行李,很快就下了楼,并编了个巧妙的小瞎话。“我患了日射病,”他告诉安妮,“而且还收到一封使我担心的信。所以我想,最好回伦敦去。”

“可不是嘛,最好这样。”她满心同情地大声说。

“是啊,最好这样。”已经从比赛场地回来了的克莱夫随声附和道。“我们原来希望你昨天就能谈妥的,莫瑞斯。可我们完全理解,倘若你非去不可的话,你就去吧。”

德拉姆老夫人也帮腔。伦敦的这位姑娘的事已成了公开的可笑的秘密,她几乎接受了他的求婚,就还差那么一点儿。不论他看上去多么不舒服,行为何等乖张,都没关系。他是个堂堂正正的求婚者,他们怀着满意的心情来解释一切,还发现他蛮讨人喜欢。

克莱夫用汽车顺路把他送到车站。进入森林之前,乍子从板球场边上开过去。这会儿斯卡德正担任守场员,看上去大大咧咧,举止优雅。他离他们不远,抬起一只脚来用力踹,就好像在召唤什么似的。这是映在莫瑞斯眼帘里的斯卡德最后的姿态,他弄不清那究竟是魔鬼呢,还是自己亲密的同伴。啊,他的处境糟糕透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终生决不会屈服于这样的处境。虽然能够把处境弄清楚,人心却是不可捉摸的。一旦离开了彭杰,也许他就能够看清楚了。不管怎样,还有拉斯克·琼斯先生呢。

“你们那个看猎场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还当上了队长呢。”为了绝不让克莱夫听上去感到跷蹊,他先把这句话暗自说了一遍才这么问。

“这个月他就辞工了。”克莱夫觉得这就算是他的回答了。此刻,他们刚好从养狗场前经过,他补充一句:“无论如何,我们失去了一个照料狗的人,够不方便的。”

“别的方面没什么不方便吗?”

“我预料更糟的还在后头。一年到头,麻烦不断。总之,他很勤劳,脑子绝对好使。而我打算雇来接替他的那个人呢——”他很高兴莫瑞斯对此表示关注,就把彭杰的经济情况概述了一番。

“是个正经人吗?”当他提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时,浑身打着哆嗦。

“斯卡德吗?太聪明了些,说不上是个正经人。不过,安妮会说我这么看不公平。咱们不能拿自己对诚实的标准来衡量仆人们,忠诚啦,感激啦,也是这样。”

“我永远也管理不了彭杰这么个庄园,”莫瑞斯沉默了片刻后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该挑选什么类型的仆人。就以斯卡德为例吧,他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我全不了解。”

“他老子是奥斯敏顿的一个屠夫吧。对,我想是的。”

莫瑞斯竭尽全力将帽子往汽车的座位下一扔。“已经到极限啦。”他这么想,并将双手插到头发当中去。

“头又痛起来了吗?”

“痛得厉害。”

克莱夫怀着满腔同情,不再言语了。直到分手,双方都不曾打破沉默。一路上,莫瑞斯弯腰低头而坐,用手心捂住两眼。他这辈子,明明知道各种各样的事,却又不理解——这是他性格中的极大缺陷。他知道回彭杰是危险的,惟恐一桩荒唐事会从森林里朝他跳跃过来,然而他还是回来了。“她长着一双目光炯炯的褐色眼睛吗?”当安妮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怦怦直跳。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不从卧室的窗口接二连三地朝黑夜探出身去,呼唤“来吧”会更聪明一些。跟绝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对任何暗示都是敏感的,然而他不能理解个中奥妙,直到危急关头才恍然大悟。这场混乱与剑桥那一场迥然不同,却又有相似的一点:当他得以把一团乱麻理出头绪的时候,业已太迟了。里斯利的房间相当于昨天的野蔷薇与月见草。乘摩托车从沼泽地带猛冲过去,预兆着他在板球场上大显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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