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暗涌(15)

作者: 不是知更 阅读记录

他的奶奶和叔叔都在邻省的一个小县城里生活,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几天前奶奶已经转到省会B市的医院。顾谨书出站后,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他拖着行李箱,在医院门口见到了叔叔。

顾谨书不过快一年的时间没见到叔叔,就觉得他又老了许多。他皲裂的手上拿着一叠医疗费用单,唉声叹气道,“哎……这么多……”

顾谨书接过单据,一张一张翻下去,盘算自己的钱够不够用,幸好,傅雁时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给他的还有他自己之前攒的一点小积蓄,加在一起勉强还能应付。

“叔叔,我先去看看奶奶,我——”顾谨书迟疑一下,还是选择说谎,“我和朋友借了钱,钱的事你不要担心。”

中年人脸上露出几分赧色来,他局促地扯了扯衣角,“谨书……好孩子,家里这些事……”

顾谨书挤出一个安慰的笑,“没关系的,我已经这么大了。”

叔叔陪着他往病房走,解释道,“这次发病很突然……那天你奶奶她,不知道怎么记起那个人要出狱了。”

顾谨书的脚步一滞。

他差点忘记,已经快七年了,那个害死他父母的凶手该出狱了。

“唉,我以为妈年纪越来越大,糊涂一些,大概也就不记得了……”

顾谨书按下自己心头的心酸,他们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他深呼吸了一下,仰着头盯着病房的门框,直到觉得自己重新冷静下来才说道,“叔叔,这些事就先不提了。”

看过奶奶,确定暂时没有大问题,顾谨书把行李交给叔叔,自己去找主治医生。

“老人家这种情况,很不好说的……”医生很委婉的和顾谨书交代病情,顾谨书打起精神感谢一番,低着头一个人走在医院的过廊里。

这是两栋楼之间的廊桥,深绿色的玻璃把刚刚破晓的天空映得十分灰败。顾谨书蹲下来,突然很想抽一根煊赫门。

他平常是不抽烟的。

烟草酒精,这些东西都是人压力之下暂时的解脱。它们不能解决问题,但能解决问题带来的痛苦与挣扎,哪怕仅仅只是片刻。

他站起来,想去旁边的小商铺买包烟。

但他叔叔却找过来,拿着手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谨书。”

顾谨书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奶奶出事了。叔叔却摇摇头,说道,“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

“是那个刚出狱的人打来的。”

“他说,说你父母不是他撞死的,他想跟我们见一面。”

顾谨书攥紧手心,不知是因为腿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跺了一下脚,“他现在在哪?”

“他说他明天就能到医院这儿。”

其实顾谨书对那个害死他父母的人没有太多印象。

当时他还没成年,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叔叔和奶奶处理的。

撞死两个人,又是逃逸,抓起来判刑理所应当。虽然离案发地几百米的路口才有监控,但是当时有路人看见过车牌号,很快就确定了肇事的车辆。

车是豪车,肇事的人是车主的司机。

既然是司机,自然也没多少家底,法院判了二三十万的民事赔偿,顾家一分钱也没有拿到。

那个司机的妻儿在事发之后很快就远走他乡,顾家从始至终叫苦无门。

事情过去快七年,顾家还没找这个人讨回应得的赔偿,对方居然先找过来了。

第二天中午,顾谨书坐在小餐馆油乎乎的桌子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捏着塑料杯。

一个举着电话的中年男人进门,他环顾四周一圈,发现顾谨书的叔叔,向他们这桌走过来。

来人穿得破旧,夹袄不知是哪年的旧样子,糟糕的漆皮掉了零星的几块,裤子和鞋都有一层灰蒙蒙的尘。

如果不是他走到桌前,坐下来,对着顾谨书的叔叔自我介绍道,“我就是钟强,你是顾长顺?”顾谨书很难把眼前这个看起来普通安分的中年人和杀人犯联系起来。

顾长顺点点头,看起来昨天和钟强在电话里大概有过些沟通,神情并不是非常激动。

头发松松夹起的餐馆老板娘过来,麻利地倒上热水,那中年人微微发颤地抱着热水,咽了口唾沫道,“我知道你们还想找我要赔偿。”

“但你们不该找我,应该去找钟天。”

“当年出事的时候根本就不是我在开车,是老板的儿子钟天在开。”

顾谨书质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

钟强早知道他要这么问,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出事后第二天老板给我打的欠条。”

顾谨书看了一眼,是张复印件,落款日期确实是七年前。

钟强给他看完后又把东西收起来,恨恨道,“王八蛋跟我说,让我替他儿子坐牢,他给我六十万,还给我一套房。”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把那杯已经凉了许多的温水一口喝下去,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给钱给房,一样都没兑现,老子出来,老婆孩子都跑了……”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作假,那种失去一切后的颓丧与绝望,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愤怒与极端,顾谨书都很熟悉。

七年前他也有过一样的体验。

可是顾谨书毕竟不是七年前的顾谨书了,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而非孩子。

“你除了这个欠条,还有别的证据吗?”顾谨书问。

那个男人的神情一下微妙起来,他迟疑开口道,“有,但是……”他又搓搓手,“跟他们谈的时候再说。”

“我这次来找你们,是想和你们一起找钟家要赔偿。”

顾谨书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握紧拳头,竭力控制自己挥拳的想法,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是要找钟家要钱,根本就不是想揭发他们?!”

顾谨书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结结实实地砸在桌子上,钟强被他吓得瑟缩了一下,约莫是自知理亏,嘴角抽搐,强辩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他的声音像是有了几分底气似的说道,“不找他们要钱,难道我赔钱给你们?三十万?我一分钱没有!找钟家,你要几个三十万他们都拿得出来!”

顾谨书听不下去了,他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拉着叔叔往外走,“这么做跟帮凶有什么区别?!”

可是顾谨书却突然拉不动了,他回过头,顾长顺脸上明显浮着犹豫的神色。顾谨书反应过来他叔叔的想法,立刻松开手,“叔叔!”

顾长顺十分无奈,“谨书……孩子,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奶奶现在……这未来还不知道要用多少钱……”

顾谨书站住了。

叔侄两人就在小餐馆门口相对沉默着不说话。

店家似乎正在炒一道青椒炒蛋,呛口的辣椒油烟席卷而来,顾谨书感觉要无法自控地流泪。

他哽咽了一下,近乎祈求地说道,“奶奶治病的钱,我可以去赚,我可以去借……叔叔,这个人是要用我爸妈的命去换钱……”

顾谨书在冷风中坚定地说,“我绝不同意。”

顾谨书走后两天,傅雁时还是十分心浮气躁。

他由衷地感慨由奢入俭难,习惯有人替他把生活照管的妥妥帖帖,突然没了这个人,实在是很不愉快。

顾谨书只是在到达B市的时候简短的和他通了个电话,大概是因为很匆忙,报过平安就挂断了。

傅雁时敲着自己的办公桌,一面不住地点开手机的某条通讯记录。

同事正好经过,探头对他说,“傅律,这周末不来所里加班了。”

傅雁时脸上没一点高兴的表情,顾谨书不在,他不加班回家也是闲得无聊,“怎么?大老板又要组团建?”

“不是,是大老板要出差。”同事苦着脸道,“今儿上午刚接了个案子,好像是谈和解吧,得跑B市那边一趟,我跟着去做苦力。”

傅雁时听见“B市”不由得心念一动,还没等他把话细细在脑子过一遍,他就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那我也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