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的脸膛骤然涨红了,血色用两只眼睛里涌出来,晕染上整张脸;脸孔随即又变白了,红一阵白一阵。被丹吉措的这一席质问,又气又怄又臊得慌,驳不出一句话来。
男人哗啦一声从丹吉措身上挪开,仿佛那具身子烫到了他的手脚。
丹吉措一声不响地抽回手臂,两手紧紧抱住身躯,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仿佛那男人身上长了瘟疫。
丹吉措垂头慢慢地扣好被扯开的袍襟,两条腿垂下炕来。月光洒进窗口,笼罩上他的身子。他坐得像一尊雕塑,弧度动人而美好。
他的眼望着屋侧一扇微敞的小窗,轻轻地说道:“我小的时候在家里,其他的孩子都不乐意和我玩耍。我娘不仅是侧室,还是侧室里边出身最卑微的一个,孤苦伶仃一人在府里,无钱无势,也没有父兄可以依仗……还记得那一回,在院落里碰见了我那同父异母的正房哥哥。我手里拿了两只梨子,一只大的,一只小的。正房哥哥永远是大的,我永远都是那个小的;虽然心里舍不得,还是把大的梨子捧给他了。”
大总管一声不吭地听着丹吉措讲话,一脸的狐疑和纳罕。小山雀讲的这些事和永宁坝子里的生活相距太遥远了。在摩梭人的母屋里,没有什么大的小的,所有的孩子都是由自己的母亲、姨母和舅舅合力抚育成人,是全家人的孩子。在摩梭男人的心思里,阿夏就是自个儿心目中的格姆女神,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正房和偏房的概念。
丹吉措像是自言自语,嘴唇轻蠕:“正房哥哥一把就抢走了我手里所有的梨子,然后全部丢到地上,用脚踩烂了。他说:‘你也配给我送梨子吃?!你连我们房里养的丫头都不如!’……后来呢,后来,我就再没有与他讲过话。”
他转头注视大总管:“我没觉得我连正房里养的丫头都不如,我觉得我挺好的一个人,也没有比谁差了……梨子被摔烂了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会让别人把同一只脚,踩到我脸上两次。”
阿巴旺吉定定地看着丹吉措的眼,只略一思忖就明晰了小山雀的这一番话,眉头迅速打成了一只结,答道:“我没摔烂你的梨,不是那回事。……老子想吃这只梨子,真的。”
丹吉措冷淡地别过头去。
“我知道你委屈了。老子把你吊上去,心里是有数的,一定伤不到你的,不然我不会那样做。”
“你怎知伤不到我?”伤不在皮肉,伤在心口。
“老子的枪法有准的,绝对打不到你的人!你自己也说了你信得过我的枪。”
丹吉措的声音轻飘得像一道风,风中送出一声苦笑:“哼,你阿巴旺吉就这么能耐,你就没有失手的时候了?”
男人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没有。老子打枪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丹吉措怔怔地望着这人,忽然发觉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俩人就不是一路的人,说的不是一路的话,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半晌,大总管突然忍无可忍地爆发:“老子必须得赢这一次,你不会明白的,我输给谁都不能输给那个胡三炮!……这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整个永宁人跑马帮的大事!老子是永宁的‘马锅头’,不能让马帮的活计们出门贩货受人欺侮!”
男人的眼神里闪出过分激动的两汪血色,恨恨地说:“好吧,也算是老子一个人的事,他是老子的仇家……打成个平手都不可以,我必须得赢,必须得赢他!”
丹吉措的声音软软的:“呵,我现在明白了。我跟你讲实话,当时那个场面,我以为你要输掉了,顶多是个平手,我都没想过你竟然还可以翻盘……阿巴旺吉,你真的很厉害,你真有本事。”
最后几个字说得平静,却狠狠戳在自己的心口上。
丹吉措是宁愿这男人没这么厉害,没这么有本事。他这会儿是真觉得自己在对方面前就是一只杂毛小山雀,又呆又蠢又自作多情。
他起身向门口走去,连同月光下的影子一同带走。
大总管气结地盯着他毫无留恋的背影怒吼:“你,你回来!……那你想让老子怎么样?!……”
回应男人的是门板被重重拍合的一声闷响。
秋收的喧嚷季节。
浓郁的稻香弥漫在泸沽湖畔丰腴的泥土里。老渔人的猪槽船载满了鲜鱼,沉甸甸地滑过湖边的碾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