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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穿越女的倒掉(43)

啪、啪、啪……

她每摆一枚,那女人脸上的平静便要龟裂一份。在第十声“啪”之后,她眼中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再也忍受不住,跪倒在地上。

云秀摆了十枚金锞子,问道,“这些,可够你们还债?”

女人捂着脸呜呜的哭,那老汉也终于从金子上拔下眼睛来,落着泪叹息,“小道长是来取笑我们的吗?”

云秀道,“原来这年头找人取个乐子,需要这么多金子啊。”

老汉咳嗽着,道,“那您是来救小人一家的吗?”

云秀道,“这就看你们是怎么想的了。”

老汉摇头道,“您救不了我们……我们欠的不是债,是命啊!”

云秀一笑,见旁边面瓢里装着黄豆,便随手抓起一把,一粒一粒的洒在地上抓起的是黄豆,落地的却是一枚枚晶莹剔透的宝石珠子。

当然不是她真能把黄豆变成玻璃珠,只不过是民间戏法的活学活用罢了。抓起来是黄豆,撒的时候就已换成玻璃珠了。

地上未铺青砖,只有夯实的泥土,颇不平坦。那宝石珠子落地四滚,有几枚滚到门边,映着日头,反射出耀眼的光。

她一边撒豆成珠,一边看着老汉的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只能救债,救不了命?”

那老汉愣了一愣,忙跪下来。原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想起自己已吃了砒|霜,便先问道,“毒|药……也能解开吗?”

云秀道,“那要看是何种毒了。”

“砒……砒|霜。”

云秀道,“人必自救,而后天救。若是旁人给你下毒,你来求我,见血封喉的毒我也解得。若是自己不珍惜性命,一心寻死,纵然反悔了,我也未必能救得。你道为何?人命如绳,一头握在阎王手中,一头握在你自己手上。若为人所害,不过是小人在背后推你,命总还握在你自己手上,我帮你加一把劲儿拉回来便是。可你若自己先丢开了绳头,岂还能指望旁人帮你拉回来?!”

老汉怔愣愣的望着她,忽然便仰天大哭起来。

反倒是那个女人哭了一阵,再度挺身起来,眼中仿佛有火在肆虐,“我不求道长救命。只是我们被逼得家破人亡,若不能看仇人遭报应,我死亦不甘!不知道长可愿为我们夫妻两个报仇?”

云秀:……

她此刻只是愤恨这些人说死就要死,如此不珍惜性命。岂不知世上还有人想让亲人活,却再不可得?

谁知人家直接看破生死,向她求因果报应来了。

云秀本想激她,你家的仇,自己不想办法活下来报,却要我来替你报,是哪朝的道理?

然而再想想,若不是到山穷水尽处,他们何至于将女儿卖到道观,自己在家双双殉死?

再想想,她随手就是一把一把的金锞子,可有些人把自己卖了也只能换六贯钱她站在这里和人说‘何不自救’,岂止站着说话不腰疼,简直就是面目可憎!她说众生生而平等,平等个屁啊!

当有人劳碌终生不得却饱暖、乃至被逼迫至死时,她这种生而坐享富贵,却既无辜又无为的人,简直就是脑满肠肥的粮蠹。

她师父要她修红尘道。然而云秀才稍沾红尘,已觉沉重不堪。

但她毕竟是修道人,若连他们修道人都能容下善有恶报、恶有善报,都不肯替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主持公正,都没有替天行道的决心,那她还修个屁的道啊!

她说,“好,若你们有冤屈,我必替你伸张。你只管说吧。”

那女人便细细道来,“我们夫妻本是蔡州人士,膝下一子一女。前年蔡州闹贼,官老爷贴布告拉壮丁,儿子被抓了去打仗。谁知没多久城便破了,儿子也……我们夫妻二人不愿在贼子手下偷生,便一路逃难,来到蒲州。赖亲戚援手,租下了这间铺子,卖豆腐为生。靠着四邻照应,倒也安定下来。本以为能守着女儿,安安分分的过几年,谁知……”

“亲戚家得罪了人,”她擦着眼泪,提及此事,已恨恼不已,“想拿这铺子抵债,便来劝我们搬迁……我们难得落下脚来,附近寺庙、道观都爱用我家的豆腐,自然不愿搬到旁处去。又想帮亲戚救难,便说,这铺子我们盘下来吧。”

云秀便问,“所以去借了债?几分利?”

“月利十分……”那妇人道,“行利都是这个行情,我们倒也没什么怨言,便向城西赵员外家借了二十贯钱,盘下铺子。豆腐坊生意好,钱我们勉强也能还上,原以为无非就是辛苦二三年罢了。”

月利十分,就是年利一百二十分。这竟都不算高利贷?这个世界的借贷真是令云秀大开眼界。

那妇人又道,“谁知才借了钱,就有个操官腔的不阴不阳的人来,说是替皇帝老爷办差。兜了一罗网雀子,罩在我家水井上。不必说我们磨豆煮豆浆得用好水,就是平头百姓日常洗漱烧饭,又怎么能不用水?可我们想掀开网子近前汲水,却被打骂,说这鸟雀是供奉之物,要敬献给天子的。若放跑了鸟雀,要我们赔。”

讹钱的……云秀心想,这套路真堪比地痞流氓。

“四面邻居都劝我们给钱消灾……可我们才借了利钱,哪里还能拿出余钱?只能东拼西凑出几贯钱给他,那个月的利钱,自是还不上了……”

云秀道,“没去告官吗?”

“去了……”那老汉接口道,“说我们以下告上,要先打板子,才能说话。”

女人又道,“我们不敢再告,又见知县老爷同他吃酒,哪里还敢再有旁的想法?只能乖乖给钱。”

“可他收了钱,却说这只是惊了鸟的价。我们告官,还惊了他的人,得另外拿钱安抚。”

云秀:……

“……我们走投无路,只能再去借钱。”

这一借,就超出了他们能还的极限,怕老汉的肺病也随之发作。剩下的就只有还不起利息、再借钱、更还不起这条饮鸩止渴的死路了。

云秀心知肚明,便不再问这一茬,只道,“是只你一家被讹了,还是街上所有店铺都被讹诈?”

那女人道,“……多多少少都被讹了些钱,却唯独对我家死缠不放。我们早先以为是我们要告官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不是……”

云秀点头听着。

那女人便道,“是赵员外买通了他,要他置我们于死地。”

“这话怎么说?”

女人道,“上回来逼债,他们就说,只要把铺子和女儿献上去,就免了我们的债。可赵员外都六十多了,我女儿才十三岁!邻里都说赵员外修道,要用女孩儿的精血。他家养了二三百女孩儿,专门供他糟蹋。我们夫妻年过半百,死不足惜。可怎么舍得拿女儿的命换几年苟延残喘啊?!前日我去赵府哀求,亲眼见他们一起吃酒,赵员外还拿钱给那恶霸。我亲耳听他们说,待过了今日,看我们还能挺多久。”

云秀又问,“那外面的蛇?”

“我气不过,扑上去同他们厮打,却被他们赶出来。回头他们便送了蛇来,说这也是给皇帝老爷的供物!”她说着便目眦尽裂,以头抢地,悲嚎道,“我们不求您救命,可这两人若不遭报应,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云秀便扶她起来,道,“收拾收拾吧,想必一会儿人就来了。我同你一道应对。”

女人道,“……我们夫妻两个已服了毒|药,只怕等不得那个时候了。”

云秀:……

她早用一包豆面,把砒|霜替换下来了。

只她同十四郎约定的时辰,经这一番骚乱之后,却是真的早已错过了。

云秀便等在她家屋脊上,过了晌午,果然见一行人大摇大摆的纵马过来。

当前头一个脑满肠肥,身着浅绿衣袍,想是有品的小官儿。意气骄满,趾高气昂。

云秀听人说过,天子有“五坊”,专门用来养鹰犬好打猎的。里头有给事宦官,名唤五坊小儿。云秀听这夫妻俩说,鸟雀、蛇都是上供给天子的,又听说是宦官,便隐约猜到是“五坊小儿”所为那夜她四叔和父亲争吵,云秀曾听他四叔罗列过宦官的恶行,当中就有类似的行为。不过就她叔的说法,那些鸟雀、毒蛇都是用来诱捕鹰鹞的。然而不管是上供还是拿来诱捕贡品的,只消搬出天子所有的名号,都足以吓住寻常市井小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