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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水+洛神+和亲+式微+沾衣(7)

那时卫宁之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从此被牢牢拴在了景临身边,以便牵制他那镇守边关、称霸一方的老爹。又比如他此生再也摸不到自己的刀与枪了,他的人生价值就是做一个纨绔。

【二】

这一年景临十五岁。

卫宁之安分守己地当着景临的跟班兼陪衬:他们一同长高——卫宁之渐渐超过了他;一同念书——景临比卫宁之学得快;一同升职——景临始终是卫宁之的头儿。

“新官上任三把火,无非是吃几年苦,你会没事的。”景临呷了口茶,随口安慰卫宁之。

卫宁之撇了撇嘴,觉得这话应该由自己对景临说,毕竟谁的压力也大不过新皇帝。可是皇帝陛下从不需要安慰,至少不需要一个没用跟班的安慰。

景临乌发高挽,握杯的手一动不动,宛如定瓷。初见时皎如明月的小太子,正在一年年地出落成白露横江。卫宁之微微地笑起来:“陛下英明。”

景临眯起眼回视他,龙冠略微倾斜了一丝弧度,他没有去理会的意思:“真好,你这辈子尽可以一事无成。”

卫宁之缄口。景临的语气里交掺着高傲与自卑。卫宁之问过自己是否愿意同景临交换,以廉价的自由换他高贵的戒律。

可是即使廉价,那也是自由。

卫宁之心安理得地浪费着一日一日的好时光,干着纨绔专干的荒唐事,揽着温香软玉的美人在酒楼里击箸长歌,唱着风雅的古调: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游思——

景临讥诮地笑了笑:“很好听,卫爱卿,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扰我批奏折?或者你来批,让我也去白云楼里勾引几个美人?”

“我没勾引人家。”卫宁之无趣地嘀咕。

“可你在勾引我。”景临埋头在书山里头也不抬。他受到卫宁之的蛊惑,为那些自己下辈子也经历不了的荒唐风流。他只能用沉默来抵挡这一切,以傲慢代替嫉妒……多么致命,卫宁之是他命中的镜子,映出彼此的卑微可笑。

“陛下,你该停下来歇歇了。”

“如果赈粮能长腿跑去江东,该死的人能在家中上吊,该编的历法能自己把自己写完,我就能停下来。”

“你除了杀人写书就没有别的爱好了?”

卫宁之徒劳地试图同情他,但景临只是冷笑了一声。他的冷笑摔碎了明月,每一瓣碎片都扎穿了卫宁之的自尊。卫宁之猝不及防,为景临的自卫所伤。

【三】

这一年景临十八岁。

云翰进京面圣,为了送回卫老将军的棺椁与遗书。

卫老将军没像年少赌誓的那样沙场埋骨,他活得太久,寿终正寝在了床上。名将不可太长命,否则总会招致忌惮。卫老将军深知这一点,到死也没敢替自家儿子美言,刚正不阿地举荐了副将继任。

于是云翰第一次见到了景临。小皇帝向他微微抬起下巴:“卫老将军说你有开疆拓土之才。”

云翰微笑着颔首。他心想:如果皇帝长成这样,为他打下一片河山倒也值得。

“我读过你的战报,你有鸿鹄之志,能扛住危险和孤独。”景临负手望着挂在书房墙上的巨幅地图,“我也有自己的野心,想在青史上多留一笔。你替我收复关外三十城吧。”

景临带他去参观御花园,在春日昏昏欲睡的午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花木同他闲谈战局。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了花叶锐利的边缘,血珠子飞快地渗了出来。皇帝生来被小心轻放,打个喷嚏都是天大的事,一旁伺候的太监吓得脸都白了,慌慌张张奔去传太医。

云翰忍不住笑出了声。景临瞪他一眼,方才含威不露的眼神中透出了恼怒。云翰只得低头道:“陛下不先止血么?”

“没带帕子,用别的不干净……”小皇帝正在挑剔,忽然轻轻一抖——云翰将他的指尖含入口中,舔了舔那微不足道的小伤口。

“这按理就是龙血了,不知会不会延年益寿。”他像对待小孩般轻柔地打趣,“谢陛下赏赐。”

他们闭门商谈了三日,短暂如昙花乍开乍谢。景临送云翰出城,向他话别:“收全了关外再回来见我。”云翰双手接过令牌,布满薄茧的掌指,意味着武力与坚忍的累加,在气势上压矮了皇帝。他说:“等我回来时,陛下也该长大了吧。”

景临眉间一蹙,却忍下了冒犯:“别忘了,你用这个守江山,”他用食指点了点男人的茧,又移向自己的额心,“而我用这个。”

“脸吗?”

景临的脸黑了。

云翰大笑。大笑的男人以景临永远无法企及的潇洒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将花花世界弃掷于身后,奔向他的苦难与荣耀:“那就用脑子长大吧,我等着!”

【四】

这一年景临二十四岁。

宫廷里的宴会,有平胸的舞姬、寡淡的酒水、正襟危坐的宾客与值得夸耀的文质彬彬。

卫宁之忍着哈欠应付寒暄,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灌酒,直到醉意涌上,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景临飘渺的声音:“云将军护国有功,当重赏……”

卫宁之有些恍惚,正嘀咕着“整天这样说话迟早累死”,偶然抬头,恰好撞上景临的目光,隔了一整座空荡荡的殿宇向他射来。

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华衣像蝴蝶隐隐现现地消失在人群中,他逃出了宴席。

卫宁之撑着宫墙弯腰吐得摇摇欲坠之时,身后终于有一双手扶住了他。景临扬起眉看着他拭去冷汗转向自己:“酒量不错。”

即使卫宁之因为这句话而脸红了,景临也看不出来,卫宁之早已醉得面若桃花。他朝他咧嘴笑了笑:“臣心情不佳,醉酒失仪了。”

景临说:“无妨,我喝半杯就会倒。”

卫宁之又软软地晃了一下,景临松开手,他索性就地在殿侧玉阶上坐了下来。皇帝俯视了卫宁之片刻,面无表情地坐到他身旁,理了理玄黑的衣摆。

“卫爱卿,你是在边塞长大的吧。”

“是啊。”卫宁之眯着眼,将万千宫灯看作了大漠繁星,那时他的人生还没走向畸形。

景临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边塞……有什么好玩的么?”

“好玩?”卫宁之被逗乐了,“一天到晚就是站岗习武,商车倒是会带来些新鲜玩意,可看多了也腻了。小时候我还以为全天下都是这样,来了这里才发现……”

“那为什么还有人迷恋那里?”景临轻声问,“为什么回了京城还会走?”

卫宁之苦涩地住了嘴。

“……至少,陛下去了那里是不会开心的。”卫宁之笑着说,“那儿的男人都能把酒当水喝呢。”

景临突然动怒,修长冰冷的手指钳住了卫宁之的脖颈:“你觉得很好笑么?”

卫宁之骇然挣扎,但景临力道大得无法反抗。卫宁之在窒息中流泪,景临扬着讥讽弧度的唇离他只有半寸,杀机在瞳仁里汹涌:“你父亲举荐的人,都是他的同类,只配活在黄沙里!”

景临渐渐松开了手中柔弱的颈项,卫宁之闭目极力喘息,仍旧抑制不住地呛咳。

“陛下。”他轻声说。

卫宁之想说很多话。比如:你封赏的那个男人冒领了我的一生。

又比如:我在梦中都能看见你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卫宁之深深地吸气,最终只是说:“陛下,我做你的同类。”

景临起身走了。卫宁之在杀气腾腾的月光中蜷缩成一团。

【五】

这一年景临三十岁。

云翰抬着手顿了顿,终究没有叩响御书房紧闭的门。

他又是为了加封名号而回京的。他在洗尘宴上拜见了景临,被玄黑华服包裹的天子端坐在他不可仰视的高处,冷淡且疲惫地说:“云将军护国有功,当重赏。”接下来是冗长无用的名单,装点彼此的尊严。云翰好笑地垂首:“臣叩谢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