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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10)

作者: 故郡遗骚 阅读记录

那日娄夙从城楼上摔下,身受重伤,子息把她带回了皇宫,请御医们接二连三地来诊治,最终保住了她的性命,可是,她却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自从摔断了双腿,她就喜欢这样,每夜在各种男子的怀抱里游移,在他们的矫健的步伐下,她仿佛仍是那个可以自由跳舞的郡主。她喜欢他们带着她在舞池中旋转,双脚离地,好似在夜空里飞翔一般,无所拘束。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忘了自己残破的身躯,忘了他给她的屈辱。

也许是出于愧疚,子息并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如实禀报,甚至向皇帝说,陈郡的收复归功于她毅然打开了城门。子息的副将自然守口如瓶,所以真相已无从得知,但皇帝乐于有这么一个可以昭告天下的降臣,如此一来,大殷国威可宣,天下民心可定。于是,叛臣的女儿,最后成了皇帝的公主。而子息,她曾经如此爱过的人,竟成了名义上的兄长。

娄夙望着华美的宫殿,曾无数次嘲笑着自己。别人都说,她是大殷皇宫最美的牡丹花,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一朵折了枝的牡丹,供在景瓶中任人观赏。她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根源,如今的一切封赏,只是大殷皇帝配好的养料,让瓶中的她苟延残喘,向世人展示大殷的皇恩浩荡。

夜色轻迷,她在众男子的拥舞中开始晕眩。这种感觉真好,仿佛醉酒般可以忘掉一切烦恼。可不知为何,一滴泪水,没来由地滴落下来,消失在各种翻飞的衣袂中。

多么可笑,他自以为救赎了一切,却真正把她推向了无垠地狱。坐拥公主之名,等同于背叛了陈郡,更是残忍地要她活着看着与他永远不得靠近的距离。

第八章 骄矜

夕阳褪去了最后一丝倦怠,天际的眼白慢慢被夜色侵染。随着钟鸣的消散,入夜渐深,天空如充积了千年淤血的眼睛,暗得发紫。在不可触摸的穹顶,圆月高悬,仿佛苏醒的猛兽骤然放大的瞳孔,深邃清透。

莫名的让人紧张——明明,是中秋之夜啊!

夜幕之下,皇城朱雀方位的汐宴宫,此时正灯火通明。文武百官、后宫内眷们早早通过了百灵门与紫雀门,周谨地落座在摆满珍馐的案几旁,直到两门正中的朝凰门如贝重开,周身明黄的北宫之主踏入宫内,这时才百乐奏起,众人齐声高呼吾皇圣恩。恰如百鸟朝凰之势。

宴会中内侍不断穿行,珍馐百味不断更迭,歌舞更是应接不暇,然而众人关注的焦点,却总是皇帝阶下最近的两个位置上——两个静默的身影。一旁是温文尔雅的太子子元,另一旁,则是长袖善舞的大皇子子息。可是,今年的中秋之宴却略有不同,离着皇帝更近的位置,那个坐在特制的华丽抬椅上眉目如画的女子,微妙地勾出了如今的形势。

永安公主保持着冷艳的神色,只是偶尔端起一旁的酒杯轻抿一口,悠悠然看向近在咫尺的大皇子。这个轻巧的动作,沉浮宫闱多年的众人自然敏锐地察觉了,其实她也知道,所以总是很快撇开目光,望向另一旁,直到最后,指尖的银杯捏得越来越紧,干脆不再回头,一饮而尽——大皇子身旁的女子,分明是她还是陈郡郡主时,入住北宫见过的那个奉茶侍女。

娄夙永远记得那天夜里,女子一瞬而逝的淡金瞳孔,以及,她无以言表的美丽姿态。想到这里,娄夙心中莫名酸楚,仰头又是一饮,却发现,杯中早已空了。

子息自然看不见娄夙撇开的忧伤脸孔,可大殿的另一侧,子元却真真切切看清了一切。她的芙蓉如面柳如眉,还有,她滴进杯中的那滴泪。

这样的忧伤分明似曾相识,和无数个夜里偷偷起来换伤药时,从铜镜中看见的自己一模一样。可她又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她看向大皇子的目光是那么坦率,那么倔强,自己呢,却不敢再看南音一眼。那个方向,成了娄夙与子元共同逃避的地方。

子元怜悯娄夙,也怜惜娄夙,于是,二人目光触及的瞬间,子元把酒杯小小抬离了案几,微微一笑,示意邀饮一杯。

娄夙发现太子正看着她,一丝错愕后,又恢复了一贯冷傲的神色,染着鲜红丹蔻的手指一抹眼角,轻巧地掩去了泪痕,眼尾的脂晕反愈加艳丽了些。她也微微一笑,额头的花黄和扬起的眉,在华灯下明艳动人,甚至有一点蔷薇带刺的狠色。笑罢,掩唇、抬手、举杯、一饮而尽,一气呵成,然后直直地望着子元,仿佛在说,我和你是不同的。

子元哑然一笑,倒是自己显得扭捏了,如此绝艳豪迈的女子,又何须自己小心安抚?如此一来,自己做的反倒可怜几分。迎着娄夙明艳的眼,子元坦荡地一举杯盏,仰面而尽。

夜宴正酣,皇帝心情正好,想起月前平定陈郡之事,虽然各有加封,却并无正式赏赐。乘着酒兴,问向一旁的大皇子,“大皇儿,可有什么想要的,寡人绝不吝啬。”

子息恭谨地站起身来,垂首温声道:“皇儿并无更多所需,父皇的重用,皇儿已蒙恩有愧。”

皇帝熏熏然地看向坐在近旁的永安公主,似有一丝叹息,转而又道:“可惜安儿已是公主,不然可谓良配。既然这样,寡人再指予你一门亲事可好,皇儿可有般配的意中人?”

此声一出,众人皆是暗暗一惊。谁人都知道,如今大皇子最有可能与当今太子一争储位,那大皇子的正妃,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后。

座中有资历又有未嫁女儿的老臣们开始互相瞥视,殿中渐渐骚动起来。

不等众人毛遂自荐,子息放下杯盏,“回禀父皇,儿臣确有意中人。”

座中又是一惊,这次,连来回走动的奉茶们都不由得窃窃私语。

皇帝饶有兴味,“哦?是哪家大臣的闺秀?”

“恕儿臣现在不能相告,但儿臣可说,她是儿臣此生最爱的女人。”话音落下,整座宫殿仿佛倒吸了口凉气,众人已惊得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看向正中高坐的皇者。

皇帝沉默下来,仿佛下一秒便要呵斥大皇子的拂逆,然后让这刚刚长出凤羽的飞鸟瞬间坠入地狱。

“哈哈哈哈哈,有趣,连太子都不敢如此和寡人说话!”皇帝却突然大笑出声,似乎心情好得很,“想你儿时拘谨,如今越发有风骨了,罢了,本就是家宴对话,无需做大。”说罢横眉一凌,扫过阶下众臣嫔妃,“瞧你们一个个,难不成以为寡人会处罚大皇子不成?”又示意近侍斟满杯中之酒,看向子息,“寡人以酒做约,若到时皇儿你来请婚,那女子又合寡人之意,便赐予你做正妃。”最后一句声音兀地提高,却是看向众人,“寡人向来善罚分明。”

“吾皇圣明!”众人齐声高呼,夜宴谨小慎微之气渐渐缓和,君臣之间似乎更加亲融。

皇帝很满意自己的做法,于是,接而转向询问娄夙,“安儿,你可有中意之人?”他脸上流露着恩威并施后的自豪。

娄夙轻轻放下手中的银杯,声色淡淡道,“安儿中意的人,父皇恐怕给不了。”说罢,冷冷地看向子息,目光毫不遮掩。

“说,有什么是寡人给不了的!”

子息坦然地迎过娄夙的目光,下一秒,又温柔地望向自己身后的侍女,仿佛在安抚着她。二人这微妙的眼神,众人收在眼底,愉快的气氛仿佛又骤然冻住,一惊一缓,叫众人不得安宁。

娄夙收回目光,心中气愤难忍,不能自控的感情使她突然觉得很伤自尊。明明除了行走,她在北宫已经无所不能,而他却连多看她一眼都吝啬!哪怕看了一眼,还要分去一半的专注,抽去所有的情意!

“父皇!”娄夙宣泄般地猛然伸出了手臂,指向舞池中央奏乐的几名男乐师,傲声道,“若儿臣中意他们,您能现在就赐给儿臣么!”

皇帝一怔,虽然平素早有耳闻,却完全没有料想到,堂堂公主会在如此场合索要男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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