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南音(13)

作者: 故郡遗骚 阅读记录

“是谁?南音么?”子元的声音有些虚弱。紫藤缠绕而成的垂蔓像庇护这片空间的大门,将来人隔在重重绿荫之外。

“子元,南音是不会再见你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她告诉过我,你在这儿。”

有一丝错愕,这是从各自成年渐行渐远后,子元第一次听见兄长这样唤他名字,而不是冷冷的“太子”。欣喜掠过,便是一阵惆怅。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两人第一次没有正装相对。子元从没见过兄长这种风尘仆仆的样子,而子息也从没见过一直谨小慎微的弟弟、这种坦荡地将自己的虚弱暴露在人前的样子。子息有一瞬的恍惚,好像眼前这个勉强微笑的清俊少年,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在自己跟前哭着鼻涕的小孩。那时的子元总是莫名染上一身的毒,就像此刻般虚弱无力,不管受什么委屈也都不说,只是在见到了自己,便会放声大哭。

曾经无言依然能相对,如今相对诚然却无言,相互疏远,也许这就是生与帝王家的悲哀。

“你夜宿重华宫的事,父皇已经知道了。”

子元神色淡淡,“是么。”

“你觉得是我告诉父皇的。”

“你不会。”

“你还是这样,一味地相信别人。”

“你不是别人。”看到子息神情的波动,子元撇过目光,“自负如你,不屑于这么做。”

“你想我怎么做?”

“你来找我,不是想好要怎么做了么。”一丝回忆的波澜,“小时候,兄弟几个里你对我最冷淡,可从不害我的,也只有你。”

子息对上子元微笑的眼,沉默良久,“□□宫闱本就非同小可,你二人又负着兄妹之名。”又指了指子元被衣物拢住的后背,“再加上你莫名受伤一事,恐怕重华宫那位难逃死罪了。”子息自是不知,子元身后的伤是他无意造成的。

子元沉默不语。

子息眉头微蹙,“永安并无伤你的理由。你在包庇另一个人,对么?你可想过,公主会因此背上伤害皇储的罪名?”

“可我若说了,害得就是另一个人。对于那个人来说,名誉地位比什么都重要,即便这是无意之罪,也足以毁了他。”

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时光,还是少年的子息路过御花园时,常常能看见一个孩子蹲在湖边,默默地抠着喉咙,默默地泪流满面。那痛苦的样子很像年幼时的自己,无助、隐忍。

子息有时会想,如果这孩子不是太子,他一定会上前抱抱他。

直到有一天,孩子回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子息,他睁着惊恐的眼睛,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两个脸颊胀得通红,却硬生生把眼泪鼻涕逼了回去。

那是子息第一次直面这个弟弟,那个总坐在君王身侧,高高在上,不言不语,以致面目模糊的太子弟弟。

“你是吃多了么?”——这是子息对子元说的第一句话。

孩子意识到兄长是在和自己说话,有点反应过度,居然结巴了,“本、本宫没有……只、只是吃到了不好的东西,所……所以吐出来。”

子息看了看泛着奇怪色泽的呕吐物,自然知道何为“不好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你若告诉父皇么,父皇一定不会饶过他们的。”

孩子低下了头,声音轻似浮尘,眼神中流过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戚,“他们会像四皇弟那样,被永远关起来么?”

“是的。”

“那我……再不说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子息会走过去,伸出衣袖,擦了擦孩子嘴角的污秽:“……傻子。”

时光被偏移的日色重重拉回,如今,两人除了堂前殿上相互克制的问候,再无只言片语。也许此刻,他们都回想起年少时湖边的那些片段……他哭泣,他伸袖,他因为安心,他因为怜悯,却不因,他们是兄弟。

“这件事我知道了,我自有办法,不劳皇兄费心。”子元背过身,逗弄着悬于金丝架中的鹦鹉,“公主不会有事的。”

好似不欢而散。

然而谁的心中,没有一份不知名的坚持?

子息回到景贤宫时,就听到内务总管前往太子处求证的消息,说是一脸严肃的老太监,刚进东宫的门就失了颜色,回报皇帝时,手里颤颤巍巍拎着一件比先前还狰狞的染血的深衣。竟是整个背都浸透了刺眼的红!

一个碗大的口子开在背中!

原来子元回到东宫后,提了把剑,眼也不眨就把背上新伤旧伤一并剜了。可想当时那血腥的场面,老太监看着血肉模糊的太子静静地坐在贴金的蛟纹椅上,如涓流的血液顺着手臂从蛟吻的扶手上滴落,脊背处只草草包扎了条绫布。

老太监哪有心情再仔细询问,赶紧命人叫了太医,太医只说伤得厉害,却早已分不清旧伤的痕迹。最后简单问了几句,等听到太子的答复,又是一惊,便片刻不敢耽误地回宫复命了。

之后,殿前问罪,各自发落,太子被废,永安禁足,一番惊涛骇浪极速掀起,又极速落幕。

再之后,当一切政治上、党派上的易变都褪去了新鲜的刺鼻气味,一件宫闱秘闻却在宫人们间悄悄芬芳开来。

古来深宫最叫人乐此不疲、口耳相传的,便是红叶□□。即便幽居如娄夙这般,也有宫女不小心把这个故事传入了重华宫里。娄夙是知道太子为她顶了所有罪名的,也知道他随便诹了个瞎话,遮掩了身上的旧伤。

可她不知道这瞎话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瞎话传过来变成的故事,竟然这么美——

说到前东宫太子子元,在夜宴之上对永安公主生了爱慕之心,于是借着酒兴背公主回宫。踌躇之下,又不舍离去,却不敢惊扰美人,就在公主房门前醉了整宿。到次日清晨,公主打开房门,只见太子压着门框正熟睡,背上分明被一只铜狮门环压出个血印子!公主一时花颜失色,太子窘迫,只好倾诉衷肠,谁知公主更加惊忧。酒醒之后,想到与公主的兄妹之名,悲伤难耐,为不连累公主,当下提起佩剑,生生剜去了背上的罪证。

清冷的宫殿中,娄夙倚靠着美人榻,遥望宫墙外开得正好的红杏,呲了一句,“好一个襄王有梦,神女无情的故事。”说完,又不禁笑了出声。耳边不知为何又响起那日大殿之上君王的话——

“太子他说,因你而伤,他是愿意的。”

很美的故事,却并不真实。却仍叫她有一丝动容。

至少这句话是真的。

第十章 疯子

时光荏苒,又是两年。

这两年间,大殷的皇帝逐渐年迈,遂由子息行使监国之责,边境外的番邦游民闻之蠢蠢欲动,却又慑于北国大皇子南征北战的声名。一时间,时局像是引而不发的箭,安静中有种骇人的气息。

边境问题中,最叫北国苦恼的,便是北漠骑兵的时常挑衅。这些游牧民族凶悍野蛮,没有稳定的政权和统一的信仰,无法有效地盟约或是和谈。

为这问题子息也曾禀报过君王,可衰微的君王坐在殿中,勉强撑着脑袋,挥了挥手。“一切交由你吧。”

子息知道,这一刻,他的时代来临了。

然而微妙的是,还不待子息稳稳地走上最高权力的舞台,北漠那边就急急快马来报—— “沙漠之狼”趁夜奇袭,一举歼灭了七族二十八部落,他们的王蘸着二十八颗首领头颅的血,学着教化之民,写下了向大殷请愿的婚书。

联姻,于国于民,再好不过。子息欣然接下了婚书,只是不曾料想到,打开这充满杀戮之气的红纸,里面赫然写着的是——“求永安”。

是求北漠永世长安,也是求北国永安公主。于一于二,大殷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重华宫的大门从内锁上了已整整两年,当子息派人从门外询问公主的意愿时,门内的宫女一层一层传达着,好不容易等到细碎的脚步声,却只从门缝塞出片风干的红杏叶子。传信的内侍接过树叶,一时不知所措。

上一篇:情深不寿 下一篇: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