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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5)

作者: 故郡遗骚 阅读记录

看见南音语塞,子息哈哈大笑。“不是我在动摇大殷的国本,其实是你的内心为我动摇了吧?”

南音愕然。“你胡说。”

“大殷的命途是由你主宰的,你曾发誓保它千秋万代,若不是你的内心开始动摇了,陈郡的叛变怎会发生?”

仿佛瞬间掉进了无底深潭,一切的愤怒都葬送在空虚的侵蚀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定的,千年前那个少年渴望的眼神,是她千年来驻守异乡的动力。她怎会动摇?她怎能动摇! 抬起眼眸想要反驳,却在目光交汇的刹那,再也想不起那个少年的眼睛。或明媚,或忧伤,或伤痛,或冷丽,如今,满满都是子息的眼神!

眼前的男子吞噬了她陈旧的记忆,他的气息、他的体温,像一个诡计一般,随时诱她跌入他曾依偎在她身旁的画面。原来,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完全替代了她的少年。

南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她坚持千年垒起的高塔,不能就这样轰塌。“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有种感觉,子息是要摧毁她的理智,扫除她心中那个少年仅存的残影。

子息慢慢走近南音,声音渐渐温和。“我从未为难过你,我一直都是靠自己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而你,也是我想要的。”

“我早已答应护你一生,除了这个,我没什么能给你了。”

子息离着南音很近,他微低下头,给她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为什么你能成就开国的君主,就不能成就我呢?你之所以答应护我一生,只是因为你一厢情愿地把我与‘他’重合了吧?这样的施舍,我宁可不要。我要的是你眼中的唯一,我要你只青睐于我!”

南音避开他强力的注视。“这就是你今夜引我来的目的?恐怕要你失望了,人类才会有的感情,神明是不会懂得。”南音转身要走,却突然被扣住了手腕。子息从后拥住了她,月光之下,液池之上,天地间如月如水的寒意也不及此时耳边的呢喃。明明,是如此温暖的怀抱,为何却让她颤抖?

“可我觉得,你已经懂了啊。今夜在娄夙房中,你见到许久不见的我,可眼睛却一直看着不曾见过的娄夙。那样的注视,分明是妒忌吧?”他继续道,“要证明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有很多种方法,让她思念,让她担忧,但这些不过烟云一样虚渺,我想看见更浓烈的证明——那便是‘妒忌’。”

“妒忌?”好陌生的词汇。

“因为爱是占据,无垠的占据,想要占据一个人的全部内心。即便心再辽阔,多一个人也会感到拥挤。就像我此刻这样,越受伤,越膨胀,越妒忌,便越爱你。所以,我也要你切身体会到何为妒忌。若只有我一个人沉沦,就太寂寞了。”

南音突然觉得,身后这个男人,也许她从未了解过。过去那些相互依偎的午后,他安静躺在他膝上的画面,是否也是一个个温柔的圈套?那样安静的睡脸下,这个男人是否仍在酝酿着如何摧毁他认为的一切障碍,包括那些异己的党派,也包括,她心里的那个少年?

她以为在她面前,在只属于他们的静谧时光里,他是脱去所有伪装的。那样闭上眼睛脆弱的他,原来只是一个假象,他从来都是睡着的狮子,慵懒却又霸道——到底,还是被他算计了。

仿佛洁净的冰面起了裂纹,蔓延着碎开了曾经定格的美好记忆。“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完全信赖我,你所谓的爱,只是你的私欲罢了。”南音冷冷地转身,走进了黑暗。

月光下,子息一个人临着液池,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在夜的尽头。“原来,你还是似懂非懂……”

第四章 异同

南音没有回到冷宫,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雪地里,直到黑夜渐退,天边泛起第一抹曦白。清冷的微光落在深雪覆盖的甬道上,好像松软暗淡的灰烬,一路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南音看着这座皇城,城中低矮的宫殿森罗密布,如一片被烧毁的树林,只剩这一幢幢精美的树桩。

这短短的十几年,如一场冬夜里的大火,在冰冷了她千年的皇宫里熊熊燃烧,温暖了她的华胥一梦。可惜,梦终归要醒,醒来,便是一片狼藉。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

千年前的她,便总爱燃起一片森林火海,换一个舒适的冬眠。既然明白,为何心中还会如此难受?

十年一梦,他倾尽温柔。如今梦醒,满城灰烬。而自己,却又为何不能像千年前一样泰然处之?

这么走着走着,竟走进了一隅偏角。似乎是个小小的花园遗失在了宫墙与宫墙之间,仅方寸之地,却层层叠叠种满了各种花卉。

这些异美的花草藏在寒风吹不进的空间里,静静地构造出了一个暖意的春之幻境。

不像御花园那般斗艳喧嚣,也没有摆放盛开着大朵折枝牡丹的兽耳瓶,蕴藏在这份安宁天地里的,是独有的包容与雅致。

“谁?”是个略显慌张的温弱声音。

南音循声望去,只见紫藤萝茂密的阴影里,背坐着一个纤瘦的人。浓黑的长发遮住了那人的容貌与衣衫,仅从发丝间露出一只被衬托得无比苍白的左耳。

“奴婢是新晋的宫女。”南音随口说道。

那声音沉稳了下来,“初入皇宫,不随着掌事去见识宫中繁华,怎走到这里来了?”看似询问,语气中却是温和的淡漠,似乎并不在意南音是否回答。

那人侧过了身,南音见他仅穿着白色的亵衣,无法从衣着看出身份,但从身披珍贵的糜皮大氅来看,应该是位宫中显贵之人。

南音若有感叹,“繁华处,未必如此处安好。”

那人似乎很欣赏这样的回答,于是缓缓转向南音——竟是一个秀美贵气的少年。

少年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容貌清稚,气质镌雅。好像是因为穿得过于单薄,唇色带着失血般的浅淡。他恬静地坐在疏泄的光影中,眉眼间流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伤韵,仿佛是个重病初愈的人,身形很是消瘦。

白雪飘进这宫墙围成的天地里,从少年的衣襟发间穿过,明明只披着一件氅衣,却不见有一点颤抖蜷缩,只是静静坐着,姿态安适,让人猜不透他的身体状况。

“你倒是挺特别的。”少年看了眼南音,不再说话,低下头来抚着怀中的小东西。

南音发现少年的糜皮下笼着一只奇异的小鸟,有着下钩的喙,和如翡翠般幽绿的羽毛。 “是天壤山的鹦鹉吧?”

少年抬起头来,有一丝惊讶,“你认识这种南国的鸟?”

南音走上前,神色眷恋,不禁伸手触向鸟儿,“这种翡翠鹦鹉,只有我的家乡才有。”回过神来,手指停在半空,又怔怔地收回。“好久都不曾见过了。”

少年看在眼里,轻轻扣住了她收回的手腕,从怀中小心托出鹦鹉。

他温和一笑,“原是这样。那你和它一样呢,从温暖的南国来到这寒冷的北宫。”

南音接过鹦鹉细细地抚摸着,不一会儿问道:“公子未用银链拴住它的脚,就不怕它飞走么?”

少年感叹:“可能大殷的天地对它来说太陌生了,想要离开也无从飞起吧。在我居住的地方是拴着它的,偶尔解开它的链子,它也只在上空盘旋一小会儿。后来为它建了这个小小的园子,里面种满了南国的花,它便再也不曾飞离了。”

南音有点出神,细语喃喃,“原来是座‘禁锢’的花园啊。”

少年轻声回道:“只是……不想它太寂寞了。我无法离开北宫,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也许它还未发觉,这个花园只是故乡的假象,到它发觉的那一天,就会冲破对未知的恐惧,飞出北宫的。”南音将鹦鹉递回少年,“若有那么一天,你会再次拴住它么?”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望向南音,清澈的眼睛流动着温润的笑意,“会吧。这种不善远行的禽鸟,是无法自己飞跃北国的。”少顷,转而问道,“看样子,你也不喜欢北国的宫廷啊!若有那么一天,你期满归故里,那时我再解开它的锁链,劳你送它回家,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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