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南音(8)

作者: 故郡遗骚 阅读记录

这么想来,子息突然明白了。十指狠狠扣进玉甲的缝隙里,奋力一扯。系带挣开,甲片流光一闪,在他手中化回雪白的衣裙。他蹲下身为南音披上。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

果然,狰狞的刀伤如风化般渐渐消失,南音的脸色开始恢复血色,直到她长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便是两个男子复杂的神色。

下一刻,子息霸道地从子元怀中抢过南音,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军营。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骤喜骤悲,以及骤然地……失落。子元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还是抱着她的姿势。冲乱的心情渐渐沉淀,他感到胸中空了一块。他不觉自言自语:“你到底是谁?为何连皇兄也如此在意你……”他颓然垂下双手,鲜红的血沿着手臂,从广袖中流淌下来。

撞倒的兵器割伤了他的背,因为泅溺在失去南音的悲伤中,他竟浑然不知。此刻背上疼痛袭来,却不如心中酸楚。“……竟如此慌乱。”

远离营地后,子息放慢了骑马的速度。他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紧紧搂身前的南音。城郊十里,荒烟蔓草,两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各怀心事。

直到南音略微蹙眉,他才开口:“伤口疼了?”

南音摇摇头。“是你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稍稍松了松手劲,眉心又不觉紧了紧。宽大的衣裙遮住了她血迹斑斑的亵衣,露出衣袖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的安静,让他内疚。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南音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所谓的保我毫发无伤,是把我在战场上受的每一刀,都承受在自己身上。若我没有猜到,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死了?”明明在责怪她,却更像在责怪自己。

他其实明白,在他策马返回战场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他选的仍是权位。即便如此,她还是以命相护了。

“是不是很失望?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无所不能,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保护你。我做不到让你刀枪不入,更做不到恨你。”

“我……不值得你如此对待。我甚至都不确定,你是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

南音淡淡一笑。“即使我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我也无悔。因为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 她缓缓从袖口捏出一张信笺,展开的纸面上,只写着两行清隽的小纂——逐位之路,奈何心遗。

这时他让棉鹿给她的书信,他自然记得。

出发前夕,他本有很多话想写给她,可提起笔来,却再难落下。

还有何好说?在她心里,他也许早已是个工于心计的小人。可他又能如何?从小到大,他只会用这种方法来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

「那夜更深露重,灯昏衣薄,他手中悬着的笔,滴尽了墨,污了一片素白的笺纸。」 ——终于明白,唯有感情,无法算计。

想来,自己从未在逐位之路上有所犹豫,却迷失在感情的路上。「下笔,墨已微干,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无奈。」

南音攥着他写的信。“我又何尝不是‘践约之路,奈何心遗’。这都城山林一路赶来,周围的景物不断变换,从繁华的城市到荒凉的沙漠,从袅袅炊烟到烽烟战火,好像悠长的岁月在眼前回放。突然感到,我无止境的生命,就像是这样的奔跑,所有一切在我眼前掠过,无法看清,也无法停留,只有日月缓缓交替,对我不离不弃。”

她的声音渐渐温暖,“可是你,还是停在了我的世界。一路上,我不断问自己,为何不顾一切来救你?直到看见你困于叛军之中,千钧一发之际,我终于找到答案。”她回头看向子息,以往倦怠的眼睛从未如此清明。

他被这样坚定的眼神望得心神动荡,却只能笨拙地握住她的双手。“南音,你……”

南音反手,与他十指紧扣。“若过去千年,我是因为爱那个少年,才守着誓约。那么,如今我爱的是你,再守他又有何意义?”

城郊树林之中,古树参天蔽日,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枯叶覆盖的战场。两军战死的将士们,安静地躺在湿润的泥土上,仿佛从来就属于这片树林。他们的鲜血渗进里地里,滋养着万物生灵,滋养着枯叶下不知名的红色的花苞。也许即将来临的春天,这里会开满这样的野花,成片成片,如泼洒的鲜血般,静默艳丽。

饱经杀戮的战马,优雅地迈过了一具具尸体,带着二人漫步在寂静中。

仿佛在起另一个誓言,南音声声笃定。“经过了千年,大殷的命途已经很难逆转了,可即便如此,我也要助你登上帝位,改写大殷的未来。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血洗人间,万劫不复,我也绝不后悔。”

子息停停下了马,专注地搂着南音。他感到,他们的灵魂在此刻真正靠近了。

他闭上双眼,亦将灵魂许诺。“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万劫不复的。若真如此,也有我与你一同堕入地狱,不管是到何处,此生不离不弃。”

阳光投进了树荫,一朵血色花苞正在光耀里静静绽放。不远处,光影斑驳,两个身影紧紧相拥在一起。

第七章 兄长

庄严华贵的宫室中,巨大的铜雀灯燃烧着明晃的火焰,满室弥漫着辛热的香气。椒房殿里,那凤袍曵地的贵妇人,此刻神色却冷冷的。

她端起凤台上碧玉的药碗,“啪”的一声,狠狠砸在了阶下。褐色的药汁刹时像溅起的血,污了跪在殿中少年锦绣的衣摆。妇人压抑着愤怒,字字咬牙。“你到底要瞒母后到何时?若不是今日去了你太子宫,撞见你喝这解毒的药,你是不是还要包庇你那些心怀不轨的‘兄弟’?是不是还要纵容他们对你下毒!”

少年低着头,一言不发。

妇人的表情由愤转哀。她郑重地走下台阶,立在少年身旁。少年怎么也没想到,妇人会不顾一地的碎片,悠然席跪在他面前。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扶住了妇人的双臂,一脸惊讶。“母后!地上……”想扶起妇人,却被她轻轻按住。

碎玉刺进了她的膝盖与小腿,血迹从华贵的衣料里渗出,细细地,渗进了地上的汤药里,仿佛跪在血泊中。

妇人怜惜又痛苦地覆上少年的脸颊。“你可知伤在儿身,痛在母心!母后此刻身上的痛,远不及此刻恨你的懦弱善良。”

少年受到惊吓,终于带着哭腔道。“儿臣不是好好的么?喝一碗药,也就好了。他们是一时糊涂,若儿臣告诉母后,母后定会禀告父皇,到时他们定不能再活了!他们、他们毕竟是我的兄弟啊!”

“我的孩子,皇室不比寻常百姓,你的父亲不只是‘父亲’,更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你的兄弟也不只是‘兄弟’,更是这天下最凶狠的对手。母后明白你想维护手足之情,可皇宫就是这样残忍的地方,你能在这得到所有珍贵的珠宝,却得不到最普通的感情。在这被欲望浸黑的皇城,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妇人把少年抱得紧紧的。“所以,你的感情,永远只能给这世上对你最重要的一人。”

“若、若最重要的那人,也背叛了儿臣呢?”少年已经不知如何反驳,渐渐哭泣得语无伦次。

妇人却对上少年的眼睛,认真道。“那便是,天要亡你。”

少年睁大着惊恐的双眼。他幼小的心,还不能体会妇人眼中的决绝与悲哀,只是这句话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莫名使他恐惧。“这样……还值得么?”

妇人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为一个微笑。“值得。即便失去一切,也曾全心全意,痛快淋漓,又有何不甘心?”

少年望着妇人的笑容,不知安心还是疑惑。“那,儿臣如何知道,谁是才儿臣最重要的人呢?若儿臣……无法抉择呢?”

妇人像幼时那般,纤细的手指捋过少年竖起的垂发,声音轻得好似摇篮哄曲。“若真有这么两个人,你不知如何选择,那就在夜里反复这么问自己,要是有一个必须毁灭,不然他们将同时死去,你会放弃谁?”

上一篇:情深不寿 下一篇: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