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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发洛阳(30)

作者: 一碗月光 阅读记录

那是十岁时候的寻洛。

正在举着剑扎马步时,隔壁院子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寻洛听习惯了,只略略皱了皱眉,装作未曾听见。过了许久,那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消失掉。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院里专管刑罚的文伯走来,朝他笑一笑:“公子,请吧。”

这句话,是寻洛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一句话。

也是再长大些之后他才知晓,这文伯便是天门中青龙堂的堂主。因了后来是寻洛亲手杀了他,而后接替了他的位子。

身量小小的寻洛脸上一白,还好戴着面具看不出来。

每日戴人/皮面具是门中刺客自小要做的事,时常练习着,以便外出行动之时,不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也是为了显示,皮囊虚妄,众生虚妄,门主才是唯一的真实。

平日里他们都靠身形与声音来辨人,但是这些东西也是随时能改的。

寻洛带着长剑,跟着文伯去了隔壁院子,去做他每日都会做的功课——看人受刑。

今日的刑罚还算温和,是剥皮。活剥。

受刑的人寻洛不认识,但他却莫名觉得熟悉。这时有人将一旁的衣物提起来给他看,他认出那是个熟人的。是他每日里都会见的人的。

他身子一僵,脑中瞬时便空白了。

文伯伸手背上推他一把,在一旁证实了他的猜测:“公子,这是武林中上真派派来的细作,一直潜伏在门中。公子平日里忙,可能未曾注意过,他每日都在您院中洒扫。幸而还未传出什么消息去,门主便赏了个轻的,剥完皮也就给个痛快了。”

寻洛被他一推,踉跄了几步上前去,与被绑在那里的男人对视上了。

他在心里一直将他称作伯伯。

伯伯露出了本来面目,长得极好,清秀正气,被剥光了衣服,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丑陋。他有没有那层衣物,都有一种让人不敢亵渎的坦坦荡荡。

这是寻洛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脸,十分干净。

他还愣着,手不自觉紧握成拳,用指甲死命掐着自己。

文伯一挥手,示意刑罚开始,又朝向寻洛,声音带着笑意,几乎称得上温柔了:“皮相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再好的皮相,那剥下来也就薄薄一层,带着油还没宣纸厚呢。”

这不是寻洛看过最残忍的刑罚,却是他看过最令人绝望的一次。

这个人,是三年来与他最亲近的人,超过自己所谓的母亲,自然更是从未谋面的父亲所比不上的。

就是这个人,这个扫洒的下人,这个在天门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曾将做了噩梦惊醒的他抱在怀里,喃喃:“不怕不怕,娃娃不怕,月亮伯伯出来啦。”

也是这个人,在他懵懵懂懂,见了刑罚在半夜吓得大哭时,坚定地告诉他:“哭没用,哭是没有用的。公子你要早点睁开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周围的世界。”

只有这个人,只是这个人,是他人生当中唯一给过他父辈温情的人。

可他如今正被绑在柱子上,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寻洛,眼神平静。十岁的寻洛惊恐却又不敢表露地站在那里,希望他眼里能露出些恨意,或者怒意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眼里只有怜悯,这平静到了极点的怜悯,终于在寻洛身上撕开了些口子,成为了他日后所有痛苦的来源。

行刑的人手法很好,从肩胛骨处划一条细细的线,那皮起出来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展开,露出了下面粉红色的肉,却一点儿也没流血。

伯伯就那么一声不吭,一声不吭地感受着自己的皮从身体上被扒拉开,用他那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望着寻洛。

面皮已起了一半,他真实的俊秀的脸,如今一半是裸露的嫩肉,另一半还是干净的面皮,因而一只眼睛下面是红的,另一只眼睛下面是白的。他无动于衷,还是那么看着他。

就那么望着他。

寻洛在发抖。

终于等到整个刑罚结束,柱子上是一个浑身通红,没了皮的肉体。既是活剥,那自然还活着。

寻洛捏紧着的手指僵痛,他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了,心里万般疼痛夹了一丝安慰,却迎来了一句话:“门主今儿心情好,赏这位大侠一窝蛇吧。”

轰一声,脑中炸开了。寻洛咬紧了牙,不敢去看被绑在柱上的人,眼前满是血红色。

文伯伸手一拍他后背,他一下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来,紧接着突然吐了,狠了命地,像是要将心肺都吐出来。

血与秽物和着从他胃里翻腾而上,争抢着冲出喉咙,呛住了鼻腔,呛出了眼泪。他一边咳嗽一边不自觉呸了一声,吐出两颗碎牙来。

文伯见状啧了一声

“何必呢公子?”他怜惜似地捏起他下巴,用袖子揩干净了他的脸,“一条狗而已。”

长大之后的寻洛怀疑自己是在逃避。他咬碎了牙,让自己咳到半死,是为了避开这场刑罚的后半段,更是为了避开伯伯那平静又怜悯的眼神。

他得逞了。

入了夜,在床上已辗转了半天的他被带到门主房中,门主天萝正隔着珠帘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冷眼瞧着他跪在地上。

等他跪到膝盖麻木之时,椅子上的人才缓缓走下来,道:“抬起头来。”极美艳的一张脸便出现在眼前。

寻洛一看,骤然一阵反胃,硬生生忍住了。他知道自己脸上的五官与面前这人几乎一模一样。

令人厌恶。

她捏住他尚还柔嫩的下巴:“我可告诉过你,刺客不可有多余的情感?”

寻洛艰难地点点头,天萝松开他,手指转而温柔地抚上他脸颊:“儿子,你别怪娘亲,娘亲也是为了你好,只有如此才能活得轻松些。”

这轻柔的一句之后,她脸色一变,顿时又狠起来,再次捏住他下巴,几乎要将他小小的骨头捏碎:“听懂了么?”

被她制住,寻洛说不出话来也无法点头,只得发出呜呜的声音。天萝轻笑一声又松开他:“对不起对不起,娘亲太着急下手重了,痛不痛?”

寻洛连忙摇摇头,待她起身之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天萝转了个身,那绣满茑萝的大红袍子随着她动作一掀,上头的金线整个都在摇晃,瞧上去让人十分难受。

她款款走向一旁的几案,拿起一面精巧的手鼓来,又走至他面前蹲下:“今儿是清明,娘亲送你个礼物。”

清明送礼,怎么想都是不祥,十岁的寻洛却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她。天萝笑意盈盈地将鼓塞进他手中:“娘亲就你这么个儿子,往后天门门主之位便是你的,可别让我失望了。”

寻洛点点头,指尖摸到那鼓面十分光滑,便又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两下。天萝似乎很高兴:“这鼓面很漂亮吧?敲起来声音很温柔呢,你敲来娘亲听听。”

他依言做了,那声音果然柔和,便勉强笑了一笑,在那一瞬间真以为是娘亲久违的温情。

天萝眯眼瞧了他一会儿,又施施然道:“这是你那伯伯的皮做的,花了一整张脸皮与颈皮,行刑人枯坐了六个时辰,就只做成了这面鼓呢。”

骨碌碌,那鼓从寻洛手中滚落至天萝脚下。天萝大笑起来。那美艳绝伦的脸一直对着他,双眼却如同两个漆黑的空洞,似乎随时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吸进去。

寻洛身子一颤,仍旧没有醒来。

场景再转换,仍旧是天门中属于他的那个小院。站在房门口的他,年方十三,已是地字号的刺客了。

彼时是冬日里,花台里头的牡丹,只剩下了枯杆。

文伯告诉他,他只要再败一人,便会升作天字号刺客,成为如今天字号中年龄最轻,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个。

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但不是悲也不是喜。

知道这消息之后他去找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他们都叫他阿八。

在天门中,天字号以下的人是不配拥有名字的。寻洛是门主之子,因而自小被称作公子,其他人便只得以数字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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