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尖锐沉默(18)

作者: 七声号角 阅读记录

花洒开着没多久,魏北刚浸润身子,沈南逸穿着睡袍忽然进来。魏北明显吓到,撑着墙壁侧过头。他见沈南逸靠了玻璃门,一手夹烟,就那么慵懒地盯着他,不掩不避。

两人谁也没说话,热水顺着脖颈下淌。年轻的肌肤温润光亮,泛着好看的光。不大久,室内雾气升腾,降在沈南逸的浴袍上,濡湿。

细雪茄的香气夹杂烟味儿,猩红烟头隔着影影绰绰的雾气,一闪一灭。沈南逸始终盯着魏北,半晌扔出一句:“你在外面有情人了。”

魏北背对他,在墙壁挂贴的沐浴露瓶里挤出些液体。于是另一种香气接着弥漫,闻着似玫瑰,但有点浓烈了。

他没有急着回答,摸不准沈南逸用的肯定句还是疑问句。细腻泡沫滑在肩头,凸出的骨骼,年轻的身体,美妙的曲线,甚至能挂住水滴的腰窝。

沈南逸看着,水声哗哗。门外在放莫扎特K448,3D环绕音响效果,气氛好得不行。

魏北刚想解释几句,沈南逸却耐心耗尽似的开了口,“不说无所谓,是人也该给自己留后路。”

“找个靠谱的下家,别苦着自己。”

半张的嘴唇合拢,魏北心口倏然一紧。几小时前,沈南逸说:你是在赶我走。此情此景,身份与立场转个弯,魏北声音发颤,不太平稳地说:“你是在赶我走。”

水声太大,沈南逸侧耳仔细倾听K448:Ⅱ.Andante。他偏好莫扎特这首双钢,完整版由三个章节组成。第一章 家喻户晓,两架钢琴强有力地齐奏开始,以A大调辉煌结束。展开部以A大调引新主题,再现部以D大调齐奏开始,最后双钢低声部八度齐奏结束。

一章节听下来行云流水,辉煌明丽,典型莫扎特。不过沈南逸更爱唯美的第二章 ,默契低语,你来我往。

“练好双钢,默契很重要。有时演奏的不是音乐,是灵魂,听的是灵魂之间碰撞。就像第一乐章里的对话式。”

“两架钢琴一问一答,一呼一应。比情人更亲密。”

沈南逸留了最后一口烟,往魏北跟前走。

溅起的水花将浴袍打湿,雾气蒙在男人英俊的脸上。

“我没有赶你走。魏北。”

“谁都想留下,谁也留不住。”

“来。”

沈南逸将烟递过去,举在魏北嘴唇前。这手修长有力,骨节匀称。魏北缓缓低头,咬着烟头,深吸。他似吻在沈南逸唇上,就一直咬着烟嘴。然后抬眼,勾人地看着对方。

他们一上一下地对峙,直到魏北吐出最后这口香烟,沈南逸才收回,转手扔进马桶里。

谁都想留下,谁也留不住。

这句玄之又玄的话,沈南逸以前说过——

大概两年前,沈南逸带着魏北旅行写作。途经佛学院,滞留一天。翌日去观看天葬,魏北听着喇嘛讲世事皆为一场梦,开心是梦,楚痛也是梦。他当年没心情体味什么叫禅机,尸体被秃鹫叼食,浓浓腥臭味儿顺着大风四散开来。

秃鹫展翅遮天蔽日,天色阴黑,眼前是大片大片枯败之绿。魏北问沈南逸,人死后会去哪里。是留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还是去到宇宙里。

沈南逸说荒谬,这世上谁都想留下,谁也留不住。

那时沈南逸处于写作瓶颈期。魏北想哄他开心,咧嘴道,我死后会留在你身边。

那一笑,真真是不可言说。

一口漂亮整齐的白牙,笑容在发光,于是他整个人也像在发光。

沈南逸看着他,怔了好久。接着伸手揉揉魏北的头发,将自己手中最后一口烟交给他。

这仿佛一种形式,挺有仪式感——你将永远与我共吻这世间任何。

当初魏北对沈南逸确实揣了点金钱以外的东西——他实在太倾慕他的才华,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可他后来清醒了,彻彻底底。

魏北洗净身上泡沫,舌尖品着雪茄遗留的香味。他瞥一眼沈南逸,将视线落在玻璃门上。

“你也不用急着赶我走,还有一年。”

“钱我没要够,赖着也不走。”

沈南逸打笑,嚼出一点孩子气。他始终稳稳当当,始终能揣摩魏北的心思。于是从来不急,很少像之前在雪地里,魏北松手时那样慌。

“你要多少我都给,但也得看值不值当。有没有什么新花样,让我爽不爽。”

“问你有没有情人,没其他意思。有就有,没有就算了。”

“刚才想,你和谁交往、上床,我都不该干涉。以后我不会再问,但你要搞清楚,这个接盘侠是否稳妥。”

潜台词是你对我可有可无,要走也就走,出于好心,我还是得嘱咐你慧眼识人。

老姜辛辣。

这一口呛得魏北眼眶发红,他嗤笑几声,“南哥,你不要太关心我。”

“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的。”

“倒也不是完全没意思,”沈南逸刚要走出浴室,他的浴袍半敞,露出整片胸肌。

他说:“我——”

魏北就关了水龙头。想要将后半句听个清清楚楚。

沈南逸却似语言系统忽然失灵,他拉着门把手,皱眉。

——我其实差一点会爱上你。

不是这句。这不对。要表达的核心意思不对。

魏北没留意自己双拳紧握,年轻的脸上泄露了紧张。沈南逸回头看他,只一眼,像透过魏北去看其他什么人。

爱与不爱。这话题未免太沉重。他沈南逸也有爱不起的时候。

谁没年轻过,谁没冲动挣扎过。那些年炽热、滚烫、无悔的一颗真心也曾拿出来献世。最后收场,却是他祝他年少有为。

沈南逸认为自己处在边缘,有时作家要站在边缘去审视世界,审视制度。而边缘以下或许是深渊,深渊太黑。那人走的时候,他也曾挽留。是否痛苦,应当还是有。

只是年代太久远,当时的场景、面容、前因后果已记不太清。唯有那种后劲绵长的悲伤,像插在根骨里的钢针,发了锈,抽走时血肉模糊。

经年以后一旦下雨,它便隐隐作痛。

魏北说得有点僭越,聪明人说话是有深意。我怕你对我有意思,那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意思。

说出口,甚至有一瞬后悔。如果时间能拨回,他会沉默,但没有如果。

沈南逸恍惚几秒,从记忆中拔出。他看了魏北一眼,很长、很深、很有含义。

“魏北,给你一个建议。明年你离开我,不要立即投入下家的怀里。”

“年轻人要去看看更广阔的东西,比如飞过峡谷,潜入深海。然后你会发现,生与死,爱与恨,得与失,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爱不爱的,一点也不重要。

魏北洗澡出去时,沈南逸坐在床上,靠着床头打电话。语气不太好,应该是和编辑产生争执。

那头声音挺大,魏北上床,勉强听清。

“沈爷,我哥。我知道您才高八斗,视角新颖。写别人之不敢写,说些话都是要杀头的。反正你不怕,可我怕啊。上回有本审批没通过,说是哪些关键词有问题,这他妈直接扔进黑名单。南哥你改一下稿子,行不行。”

“上回我进局子喝过茶,下次再去喝,也无妨。”沈南逸说话懒洋洋的,见魏北靠过来,便抬手伸进他的睡衣。指尖带有薄茧,揉擦魏北细腻的后颈。像提着一只猫,弄着一只宠物。

“实在不能出版就算了,你给我发回来。”

“沈爷,您不要这个钱吃饭,我干这行的,我还有一家子需要养活。谁都知道你的书本本大火,销量也好,再版一茬接一茬。看这几年形势好,您能不能多留点传世之作?”

“别提什么钱不钱,庸俗,”沈南逸听得烦了,又说,“什么传世之作,狗屁。都他妈是些低俗读物,你别把我抬那么高,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伟光正的东西写不来,谁他妈要改谁去改。”

编辑陡然也拔高声音,“我他妈!沈南逸!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上一篇:无双 下一篇:梁叶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