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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出书版)(27)+番外

作者: 画骨师 阅读记录

龙君未置可否,抬臂轻轻揽住我尚不算灵活的腰肢往东游去,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我将被海水冲卷得四下飘浮的长发拨了几缕下来挡住侧脸,假装没有感觉到大垂如芒刺般射来的目光。

游出一小段,稍微平复了下忐忑的心情,这才不放心地悄悄回头往身后探去。只见大垂被拘在那水泡子中,已经自学成才摸索出了以球代步的技能,像凡间那些被装在铁丝圆球笼子里的老鼠一样四爪刨腾,催动水泡滚动,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

我觉得不落忍,有心给他讨个人情,鼓起勇气问龙君:“反正都要收留他回龙宫了,为什么不给大垂也变一段尾巴出来?好歹日常活动也方便些……”

龙君眼角余光冷冷扫了一眼,若无其事道:“这狐狸屁股太大,腰肥臀圆,化出尾巴来不协调,还是踩球比较适合他。”

大垂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气得脸红脖子粗,四爪倒腾得更厉害,眼看就要超过我俩,边游边骂道:“水族就是没眼光!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涂山一等一的俊俏美男,哪里不协调了?!那些鱼虾螃蟹才叫奇形怪状,腿比我毛还要多,分得出哪儿是腰、哪儿是屁股吗?真是莫名其妙!”

话已至此,我不便再多言置喙,既已决定追随龙君,自然随他安排,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得悄悄对大垂打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示意他噤声。我不敢再看他,生怕瞅一眼这副踩球的尊容就要忍不住笑得抽筋。男人都好面子,我想大垂必然也不愿这么丢脸的形象被我铭记于心。

龙君维持着矜傲的缄默,携着我分波逐浪,一下子又把大垂远远落在两三丈开外。自从回到东海,他便似收敛了性情,变得庄重沉默不少,也不再伶牙俐齿随意调笑。打量之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另换过一身衣裳,紫袍襟摆处用金线绣了栩栩如生的云纹和羽徽,极其繁复细致,不知是青鸾抑或是凤凰的图腾。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水中徐徐铺展,华贵如孔雀开屏。

为了缓解沉闷得略显诡异的气氛,我绞尽脑汁想要寻个话头出来。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说好听的总没错。鼓了好久的劲儿,才握拳腼腆道:“龙君的衣裳,真好看——一定很贵吧?”

龙君不知在想些什么,寡着一张脸答非所问:“你好像很关心他。”

一路上时不时分神去关注大垂有没有跟丢,次数太频,想必已被龙君尽收眼底。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顺口应道:“应该的嘛。”

大垂的爹是昌邑长老,司掌经籍法典规矩礼仪,性情却并不刻板严苛,堪称涂山十长老中脾气最温和敦厚的一位,平日里对我和颜悦色诸多关切,不合身份的话从不贸然出口,是个令人敬重的长者。他膝下唯一的儿子现随我流落在外,于情于理都得多加照拂。

大垂追赶得气喘吁吁,不失时机插进话来:“那是自然,本公子与幼棠从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同游共息,那情谊岂是寻常可比?她不关心我,还去关心谁?再者说了,有些人哪,仗着多活了些年岁,就在姑娘面前力求表现,经年累月摔打下来皮糙肉厚得很,想来也用不着旁人瞎操心。”

我听得皱眉,这话就过分了。同宗同族的小字辈狐狸粗略数数也有好几千只,谁跟谁不是一处长大。一起闯祸一起挨罚,牵起来都是一条藤上的瓜。龙君刚刚帮他挡过了那么严厉的天雷赤焰劫,连个谢字都欠奉也就罢了,这话里话外还夹枪带棒算什么意思?若硬要论手帕交,和我这朵青梅同游共息的涂山竹马,全加起来起码上千只,大多也不过是个见面点头的情分。

对他这种添油加醋、言过其实的歪风邪气,必须及时加以遏制。“涂大垂,咱俩一起长大是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完,龙君玉琢般的侧颜转瞬更沉冷了几分,微不可闻地哼一声,扬尾溯流潜下。身上若有若无的霞光倏忽远去,周遭只剩下了海礁怪石嶙峋,幢幢黑影像怪兽的轮廓张牙舞爪林立。

我愣在原地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怎么惹得龙君不高兴。刚才不还好好的嘛,我还夸了他的衣裳好看。反省无果,龙心如同海底针,完全摸不着规律,顿时有几分理解了凡人所谓的伴君如伴虎。他们的君王以真龙天子自称,发起性子来也不过就凶得像虎,我身边这条货真价实的龙,喜怒无常得教人惆怅难解心惶惶。

腰上有伤,游动的力道就不好控制。一个拧身摆荡,“不慎”将扇面般硕大的尾鳍甩在大垂寄身的水晶轮上,抽得那球连番翻滚,身后哀号顿起:“啊啊啊……涂幼棠你胳膊肘朝外拐!是非不分啊!”

我一边向前追赶龙君而去,一边回过头淡定解释:“这是龙尾,不是胳膊肘。”

龙君划水划得极快,一路上却时不时招鱼逗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速度延缓了下来,始终游弋在视线所及的前方。

我游得气都快断了,好不容易追上,见龙君暂歇在一处平缓滩涂,正扯下海藻包扎胳膊。顿时想起甲板上那摊龙血,他被天雷劈出的伤口。眼泪融在海里看不出来,那么血也一样吧。何况龙血本就是青金色,跟最深邃的海水颜色差不多。

他带着伤忙活了整夜,始终一声不吭,半字也未提及。我只觉心里一抽一抽,有种陌生的、钝钝的痛,二话不说开始用手在沙地上刨坑。

他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干什么?”

“认错。刚才路上遇到一只牡蛎,我问它说水族做错事惹同伴生气了该怎么办,它告诉我道歉态度要诚恳,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

龙君毫不买账,漠然道:“谁是你同伴,你青梅竹马的同伴不是那只折耳狐吗?本座是高贵的龙,才不要和你这忘恩负义的赖皮狐狸为伍。”

天地良心,出言不逊得罪龙君的是涂大垂,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了,这般迁怒,纯属殃及池鱼。但不管怎么说,堂堂海主帮不相干的狐族对头渡劫反遭奚落,总归受了委屈,严重点说还算天大的委屈。大垂无论如何是我带出来的,理亏在前不敢再辩,只得默默听着。

“你俩一唱一搭的好双簧,刚还骂本座什么来着?皮糙肉厚力求表现?本座的英明神武还用得着表现吗?就算要表现用得着跟你俩表现?”

我心惊肉跳连忙摆手:“哪里哪里……龙君细皮嫩肉……只有捡钱的,没有捡骂的……”

他再不看我,低头裹缠胳膊上的伤处:“真是狼心狗肺,没想到芜君这样好家教。”

刨坑的手顿了顿,这话说得有点狠,直接累及父君清誉了。家教一事原怨不得父君,自己从小没出息到大,若能有云门当年一半的天资禀赋,也不至于丢脸从山上丢到海底。一想到红颜薄命的姐姐,心又软了几分。不管他是不是姐夫,曾和哥哥有过怎样的交情,如今都救了我一次又一次,被骂两句难听的又怎样。渊源这么深,也不是三言两语能牵扯得清。

我端正了态度,再接再厉继续转圜:“龙君救命之恩……再生父母!”

这恩谢得太有分量,龙君乍听之下,额角蹦了一蹦,忙伸出三指用力按住,艰涩道:“……差辈儿了!本座不是那个意思。”

海藻滑腻,他一手拉扯了半天还是裹不匀称,索性闷闷地拽下扔过一旁。

水族虽然离不得水,但有了伤口一直泡在咸涩的海水里谁都吃不消,也不利于伤处愈合。龙君前臂一道狰狞裂口翻开,灼伤翻卷的皮肉边沿已经浸得泛白。我小心翼翼游上前去,拎起他一角袖子嗫嚅:“龙君受伤了……”

龙君爱面子,轻描淡写丢下一句:“小伤而已,不碍事。”

道歉嘛,光嘴上有诚意是不够的,总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我悄悄摸索一阵,从衣襟里将缠绕在腰肢的兜云锦解下。这物件在龙君眼里虽不稀奇,却是我身边唯一拿得出手的法器,功能齐全,最难得的是水火不侵,用来包扎伤处再合适不过。腰后的伤没了云锦隔绝,突然被冰冷海水浸透,痛得眼冒金星。但这样的痛楚,龙君已经独自忍受了很久,或许比我的更剧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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