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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95)

管耀的眉头动了动。

数十载行医,比这更怪、更凶险的脉象,他亦曾见,但皆不如此脉隐蔽荒诞、乱象丛生,像有几个不同的人,共存于一人体内,撕扯掠夺其生机。

确系中毒。

且,是极险、极剧、极奇之毒。

虽无碍于性命,但香山县主往后这一辈子……

管耀无声叹息,将郭媛的手轻置于榻,看向方氏,温颜和色:“再等上二三十息,县主就会醒了,你等莫急。”

语毕,起身转出屏风,步出琴苑。

既是顾乾请他,他自然只向顾家交代。

见他背影沉寂,消失于屏风之外,方氏总觉心头发寒。张口欲问,却终不敢,只得敛下心思,双目紧凝在郭媛身上,等她醒来。

许是她心太焦,又许是时辰走得太慢,过了良久,郭媛却始终阖目躺着,鼻息轻细,昏睡不醒。

方氏心急如焚,越发不停摩挲她的手,颤声低唤“县主”,数声后,仍不得回应。

“这可怎生得了?”她又哭起来,手中帕子湿透,一旁的携芳忙递去块新的。

她的眼睛也红得厉害,面色比郭媛还要苍白。

“县主怎么还不醒?管先生说的时辰都到了。”方氏呜咽拭泪,泣不成声。

“方妈妈别急,应当很快就醒了。”携芳宽慰她。

低低的声音,好似旁人在说话,她出得一语,便又惶惶收声。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郭媛此时情形,委实称不上好,纵使面色恢复,但予人的感觉,却如行将就木一般。

二人捺着性子,再等片时,仍不见起色,方氏心慌得几乎蹦出来,正要乍着胆子请管耀,蓦地,郭媛眼皮轻颤了几下,似有知觉。

方氏不由大喜:“呀,县主要醒了。”

薄薄的、透出青筋的眼皮,在她面前颤动不息,似能瞧见眼球在其下滑动。

可是,十余息过去,那双明丽眼眸,却始终不能睁开,似眼皮被什么粘住。

方氏急得又掉了泪,惶然间,手指不经意触碰袖笼,忽似想起什么,两眼陡然迸出光亮。

“对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她急忙探手入袖,取出一只锦囊,上绣五福团花寿字纹,朱紫相间,华贵耀目。

“妈妈还带着这个?”一见这锦囊,携芳亦露喜色,满是血丝的眼中,含着几分期盼:“这是当年那高僧所赠的罢?奴婢记着,县主好些年没带着了。”

“县主说这是孩子玩意儿,早丢在一旁,我便收起来了。”方氏满脸慈爱心疼,柔柔看向郭媛,眼中又蓄了泪:“县主小时候身子弱,全靠这物件儿护持着,我方才一时慌了,竟没想起它来。”

她拭净泪,急急拆开系带儿,颤手取出囊中之物,眸子亮得吓人:“县主小人儿,这会子怕是神魂不稳,这晶铃想是管用的。”

所谓病急乱投医,她也是心焦,不及细思,将那晶铃拿在手中,轻轻一摇。

“叮铃、叮铃”,清越如泉濯,泠然远近,盈盈透出屏风,恍若仙音琼乐,里里外外皆听得清楚。

细论来,这声音其实不响,轻细有如风吟,可奇怪的是,郭媛的眼睛,竟在这铃声中,缓缓张开,随后,口唇启动,唤了一声“方妈妈”

“我的儿!”方氏喜极而泣,扑过去揽住她,手一松,铃铛落在榻上,剔透的水晶小铃,两两成双,映着稀碎阳光,仿似透明。

“那是什么声音?”琴苑外,有人轻声问。

四下本就安静,纵有人说话,亦是极轻,这铃声便突显出来,不由得人不好奇。

陈滢也自停步,侧眸望向问话之人。

还真是巧,这人竟还是方才花树贵妇。

她与那玛瑙贵妇皆未走,正立在不远处看热闹,说话声随风飘来,清晰可辨。

“这个我还真知道。”玛瑙贵妇语声细细,面上带几分得色:“我听我们家老太太提过一句,说是县主幼时身子不好,幸得一高僧亲赠了一串儿水晶铃,得此物后,县主便大好了,这水晶铃她便常戴着。”

第384章 大凉之毒

花树贵妇“哦”一声,奇道:“话是这样儿,如何素常我并没见过呢?不管是花宴诗宴,县主我也见过不少回了,竟从不知此事。”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玛瑙贵妇摇头,猜测地道:“许是县主身子康健,再不需此物护持了吧?”

二人对视一眼,各各目露深意。

“罢了,看来也无甚事,不若辞去。”花树贵妇掩口道。

玛瑙贵妇颔首:“这话很是,再呆着徒惹人厌。我听人说,那香云斋又出了新的精油,说是几种花草合起来制成的呢,姐姐可愿与妹妹同赏?”

“那敢情好,这天光尚早,回去也是无事,不如逛逛。”花树贵妇欢喜应道。

瞧了场热闹,接下来自要细细品评,再买上些心爱的微物,才算尽兴。

一双密友相携而去,想是去寻杜氏告辞了。

陈滢遥望着她们,并未近前。

寻真尚未回来,她还得再等等。

她转眸看向琴苑,苑中已然走空大半儿,几面山水屏风孤零零立着,挡住一应视线,唯细小的铃声偶尔传出,似篱间叶底系的护花铃,却又多一分出尘,好似冰弦。

陈滢又向旁看了看。

甬路尽处,镇远侯顾乾正与管耀低语,二人的面色皆极凝重,甚至,可称沉重。

陈滢的心往下一沉。

郭媛的病情,看来真的很不妙。

不知何时,阳光渐暗,天边积起一层淡淡的灰,好似浓墨滴落浅青的纱罗,晕染出漫天乌云。

黄昏尚未至,盛京城中,已是清秋细雨洒长天,街头巷陌、檐角廊前,一片风雨低咽。

夜幕飞速地降临了,吞噬掉最后一丝天光,不消多时,满世界灯火氤氲,暖了这残秋的城。

然而,这满城灯火,却终究暖不透人心,亦暖不透这冰冷寒夜。

永宁长公主府,长公主直挺挺立在明烛如昼的华堂,紧握双拳,赤红双目怒视来人,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你给我说清楚!”她的声音极低,似从地底冒出来,每个字都浸泡了浓浓的沉郁:“你说我的阿娇怎么了?”

大监耿玉紧伏地面,鼻尖儿几乎贴上红毡,上下牙不住打战:“回……回殿下,太医……太医说,说县主她……她中了大凉之毒,往后怕是子嗣……子嗣上头……”

“豁啷”,一只珐琅茶盏重重砸来,滚茶泼了一脖领,疼得他直咧嘴,他却躲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记。

“再去请太医,快去!”长公主红着眼低吼,袖子一拂,一桌的盏盘尽皆落地,碎瓷声击破清夜,盖住窗外风雨。

“一个不行就请两个,两个不行就请十个!就算把太医院给本宫搬空了,也要找一个能治好阿娇之人!”她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屋中,满室明烛颤抖乱晃。

“是……是……殿下,奴婢……奴婢这就去!”耿玉昌连滚带爬起身,哆嗦着腿脚退出门外。

雨幕连天、夜色如墨,一名小监飞奔而来,举着伞向他献殷勤:“外头雨大,大监别淋着。”

“滚!”耿玉昌咆哮着,一脚踢翻他,提着袍子直奔雨幕,不要命地发足疾走,身影迅速消失在风雨中。

正房内外,一片死沉的静,宫人俱皆躲得远远地,不敢近前。

永宁长公主颓倒于地,木然望向满室灯火,嘴唇轻颤着,泪水落了满脸。

“殿下起来吧,地上寒气重,莫要着凉。”耳畔响起温雅声线,一只清瘦苍白的手,现于眼前。

长公主像找到了主心骨,蓦地一把拉住这只手,紧贴于面颊,嚎啕痛哭起来:“夫君,我的阿娇……我的阿娇,她……她才只有十五岁啊……我的儿……我的儿啊……”

她的心疼得要撕裂,拉住郭准,像拉着一根救命稻草。

“夫君,你也听到了,是不是?”一双含泪眸,软软停在她最爱的那张面庞:“你也……你一定也听到了,管先生说,阿娇是被人……被人下了毒,这是有人要害死她啊,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