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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89)

《无人生还》首场内部试演,便在今日、此时、此处。

后台角落里,穿着一身略显宽松的湖蓝蓬裙、画浓重鼻影、满头金发编做独辫儿的小臻,悄悄掀开墨绿厚绒幕布一角,向着台下张望。

来的人尚不多,约莫皆是些不入流的皇亲,而饶是如此,这些人的穿章打扮、言谈态度,亦叫她看得双目大睁。

虽然是伯府丫鬟,小臻却没怎么见过世面。伯府宴客时,似她这般世子爷的“屋里人”,是不兴出院儿的,只能老老实实呆着。这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怕她们不安分、惹出是非。

此刻,瞧着台下这几个一望而知的贵人,小臻心里就像有个小人儿在敲鼓,“怦怦怦”响个不停。

“紧张么,小臻?”身后忽地传来说话声,干净如水的声线,好似能绕进人心里去。

小臻忙回头,因穿着戏服,下意识地便入了戏,提起裙摆行了个欧式屈膝礼,呐呐地道:“陈……社长好。”

来人正是陈滢。

她笑应了句“你也好”,便审视地端详着小臻,由妆容至服装,再到发型饰品,逐一细看过,方满意地点头:“很好,丽娘她们现下也很娴熟了,这妆化得很漂亮。”

丽娘也是伎子,因擅梳妆,陈滢便将她与另两名年岁较大、无甚表演天分的伎子,当作化妆师培养,一段时间下来,效果显著。

小臻赧然一笑,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似有些不信:“奴……我这样儿,真的行么?”

“怎么不行?”陈滢诧然望她,似深为她如此提问而不解:“你扮相美丽、演技优秀,台词背过两遍就能记牢,动作表情也很到位。我觉着,伊丽莎白这个角色,非你莫属。”

小臻饰演的,是女教师伊丽莎白一角儿,无论外形还是演技,她皆很称职。

事实上,这群伎子中,有表演天赋之人颇多,盖因她们在初操此贱业时,皆受过一定的音乐、舞蹈方面的训练。此外,这职业本身亦需一定的演技,逢场作戏、强颜欢笑、忍泪行乐,哪一样不是演出来的?

是故,陈滢只稍作指点,她们便能演得似模似样,有几个天赋突出的,扮作男子亦是肖似,委实令人惊喜。

将情绪紧张的小臻安抚好后,陈滢又去后台巡视,将每一盏灯光、每一件道具,尽皆检视一遍,最后,来到了一处小隔间儿。

那隔间极小,仅容人转身,里头挤坐着四个八、九岁的孩童,穿着小戏服,有男有女。

“陈社长好。”一见陈滢,孩子们立时起身,脆嫩的童音极为清亮。

陈滢弯眉而笑,摸了摸近前一个小姑娘的头发,语声轻柔:“时辰快到了,你们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孩子们齐声道,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有若星光般灿烂。

“好,就靠你们了。”陈滢含笑道,招手唤他们行至台边,便闻外头传来“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的通传。

此前,在陈滢的强烈要求下,众演职人员不必台前见礼,故众人皆于幕布后接驾毕,陈滢便打了个手势。

重新布置过的天音阁上,大片帐幔忽地升起,遮去天光。

随后,便有缥缈童音,唱起了一首陌生的歌谣:

十个黄泥小人儿,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救不得,十个只剩九……

这是《无人生还》中最著名的童谣,甚至开创的诗歌杀人预告的先例。

便在这诡谲而又幽冷的歌声中,大幕徐徐拉开,一道光束打在舞台正中,八个穿着十九世纪欧洲服饰的男女,现于灯下。

《无人生还》的首场演出,就此拉开帷幕……

第505章 长亭柳色

京城三月花草新,东风未掩玉堂人。

元嘉十七年春天的盛京城,热闹事儿委实不少,前有太子大婚,再往前,王家幼女获封郡主、气派非凡,又有长女出嫁、十里红妆。好似大家伙儿约好了一般,齐要在这春天把事儿都给办得了,闹得京城里三不五时便听见爆竹响儿。

然而,这所有的热闹加起来,却皆敌不过一场戏。

皇家演剧社首演剧目《无人生还》,成为了今春三月当仁不让的头桩热闹事儿。

举凡那瞧过戏的,泰半对剧中那奇异的服饰、发型、礼节,以及那怪腔怪调的“尊敬的阁下”、“尊敬的女士”之类称呼,大感兴趣,直呼“开眼了”。

不过,这等瞧热闹的观众,在资深剧迷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巧妙缜密的剧情、猜不出答案的结局、充满神秘与恐怖氛围的剧场效果,才是精华。

除此之外,有更多不曾看过剧、又自诩聪明、怀着一颗好胜心的观众,则对猜出剧中真凶执念极甚,无不欲一睹为快。

说起来,新事物的出现,必然便会催生更多的新事物、新现象。

陈滢在写下剧本、编排舞美时,绝不曾料到,随着《无人生还》大热,大楚朝居然冒出了一群“剧透党”。

他们或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又或受众人追捧、叫他们细说详情,与二十一世纪时的境况完全相同,直教她啼笑皆非。

三月过半,演剧社之前投入的成本,便已收回大半,预计无须多久,便将进入盈利模式。

陈滢既惊讶,又感慨。

女医馆至今仍在惨淡经营,演剧社却只花了半个月便初现曙光,她不免要想,难怪在现代时,再烂的影视综艺节目,也能拉到大笔投资,委实是赚钱太容易。

演剧社大获成功,她自是欣然,而令她欢喜的是,在世人眼中,演剧社的伎子,已不再是伎子,而是“演员”。

这是现在越来越被承认的一个称呼。

演员。

这个全新的称谓,亦是被《无人生还》带火的。

变称呼易,而改观念难,这一点陈滢自是深知。然她更坚信,随着称呼变更,改变观念亦是迟早之事。

三月十七,宜出行、祭祀、订盟、造仓。

这一日,永成侯嫡长女陈漌,在许氏的泪眼与叮咛中,离开了京城。

长亭外,游丝软,细雨湿流光。

陈漌端坐车中,眼角微红,面上并无出嫁的欢喜娇羞,唯几分不合年纪的苍凉。

远望去,烟柳成行,在雨中随风飘摆,也不知曾送过多少离人、染过多少惜别之泪。

眼只恨,人心虽有思,那树却无情,全不顾人间离恨,不去萦人衣带,更不去挽住行舟,唯将那青青柳色,抛去天边。

“姑娘,您坐回来些吧,夫人他们已经回去了呢。”大丫鬟彩缕轻声劝道,眼圈儿亦是微红。

她想到了死去的彩绢。

她们打小儿相识,服侍陈漌十余年,谁又能料想,彩绢如此福薄,再做不成她心心念念的陪嫁丫头。

看着一旁垂首跪坐的彩绫,彩缕的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悲凉。

物是人非,当年的勾心斗角,如今看来,委实像个笑话儿。

蹄声“得得”,马车缓缓驶过长亭,那殷殷相送的人儿,也已然瞧不见了。

陈漌自窗边回首,环顾左右,不由得悲从中来,眼角清泪滴落。

此时此刻,陪在她身边的,再不是宠她如眼珠子的母亲、护她如珠似玉的父亲,而是一堆与她无亲无故之人。

虽丫鬟婆子环绕、服侍的人成堆,更有许氏替她挑选的得力帮手,助她于娘家立足。

可说到底,这些人与她又有何干?

这世上最疼她的父母双亲,从此后,便与她隔了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才得重见。

此念一生,她越发心头酸楚,珠泪盈睫、掩袖轻泣。

彩缕本就伤怀,陈漌这一哭,越发勾动起她的心肠,她也哀哀地哭起来。

一旁的彩绫见了,悄悄挪去陈漌边儿上,低声劝道:“姑娘且收一收泪,婢子们都在呢。”

她不劝还好,这一劝,陈漌越发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