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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子的礼物(2)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过去二十分钟。他发现自己在这十分钟里一直在想她,又惊又怕,但很快又安慰自己这只是最正常不过也最庸常不过的对于异性的冲动,没什么别的意味,抽支烟就好了。

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开口低低地骂了句:“见鬼。”

腕表指向十一点,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起身往走廊尽头走,隔着那哗啦啦的水声,敲了敲门。

没人应,他继续敲,越来越急切,像是紧密的鼓点,仿佛马上就要开仗,正打算使力撞开的时候发现门没锁,在外面一拧就开了,他没收住力气,栽进去差点摔倒,狼狈地在都是水的地板上滑了一个趔趄。

白汽朦胧的浴室温暖如春,花洒兀自放着水,打在地板上哗哗啦啦,她躺在浴缸里,手臂交叠放在浴缸的边沿上,下巴抵在手臂上,隔着满室的白雾茫茫看着他。

眼瞳里,仿佛也是白雾茫茫。

他正好站在花洒下面,被淋了个湿透,却好像被那两道茫茫的目光钉住了脚步,有点挪不开道。

画面像一幅静物。

突然有人打破了光与影水与汽温度与湿度的平衡,她从浴缸里站了起来,抬脚走出来,拿了毛巾慢慢地走近,伸手关了花洒,踮脚给他擦湿漉漉的头发。他低头配合她,目光没有任何遮挡地落在她的身体上,忽然那双手下滑,勾住了他的后颈,他一抬头,奈奈子就吻住了他。

危险分子以舌尖为据点,向全身进攻,所有的神经细胞通通失陷,他伸手圈住她的腰,回应她:

“ななこ。”

【六月】

我是一个会为一句话耿耿于怀许多年的人,这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习惯从我习得习惯这个名词后就一直伴我至今,至今我二十七岁。

对奇数的泛滥偏爱让我勉强在这个年纪有了一丝苦中作乐的慰藉。从形意上讲,我认为二十八是一个温暖的年纪,就比如小女孩怀中的毛绒玩具,而二十七该是一个拧巴的年纪,比如一段拗成畸形的铁丝,一杯假冒伪劣的苦咖啡。

今天我和丈夫又吵了一架,他的一句话令我气血上涌怒火中烧,当场夺门而去,但是从街东走到街西这短短的五百米已使我忘记了那句话的尸体,只记得一个魂魄。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如此,说是耿耿于怀,真正不忘的不是本物而是由之生发的意象而已。

因此苦恼和悲伤也成了家常便饭的事。

但退一万步来讲,饶是我没有这个习惯,生活也不一定如意得到哪儿去。须知没有我这个习惯的许多人,仍旧不快乐。

那段时间我正在看王小波的书,他说所有巨大的后果都为微小的前因所注定。把这句至理名言套用到我的生活里,那便是,如果那天我不是因为和丈夫吵了架午饭都没吃就跑去上班,我也不会答应去做奈奈子的中文老师。

车子驶过江上大桥,我远远地看见那气势恢宏的大门,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在生活里滚爬许多年,保命哲学一直使我践行中庸之道,自然不愿和这个城市的顶级阶层们打上交道。要知道伴君如伴虎,很多时候你不过想顺顺虎毛却不下小心捋了虎须,这太危险。不值。

一路我都是胆战心惊,攥着的拳头里掌心都是汗,丈夫要见了我这样子必定会狠狠地嘲笑我一番,他常说我这女人虚伪得要命,在家是虎搁外是鼠,凶起来闹起来疯起来也只敢对他一个人撒泼。

我跟着领路者走,根本没心思看风景记路线,到头来也不知道怎么走到奈奈子的屋外,好像这双腿是别人的似的。

“宁老师,就是这里了,奈奈子小姐在里面等你。”领路者转身对我说,退开一步,让出空间,和屋的门是敞开的,我看见屋里的年轻女孩牵着手放在身前,微笑着看着我。

她穿着条纹背心纯色短袖衬衫,牛仔短裤,白色的浅口袜子,头发直到腰际,悉数披在身后,戴着一个麻色的布发箍,齐刘海下大眼睛灵动。

她招待我进屋,让我喝茶,很礼貌地点头说着初次见面我叫奈奈子这样的话,然后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她直起身体朝我鞠了一躬,说: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我回礼,同样用日语说着请多关照的客套话。

以前我一直是教中国学生们说日语,并不怎么和日本人打交道,与日本这个国家也就只有身为游客这一层浅薄情谊。老实来讲我并不太喜欢日本人社交中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实在是客气得要命,把自己放得太低,自我情感总被压抑得不到宣泄,想想无怪他们每年庞大的自杀人口数量。我做学生的时候,日本来的老师监考,我们递上卷子的时候他们双手接过,弯腰说着辛苦了这样的话,实在是令我们这群考场老将的中国学生受宠若惊,一时间连最起码的ありがとう都忘了说。

直到此刻的前一秒,我仍保持着日本人的礼貌是一种压力的想法,直到回完礼抬起头来看见奈奈子的眼睛。

她朝我笑着,让我生出幻觉,觉得她眼角眉梢像是停了蝶翼,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一点压力也无,这是个即使对你客客气气地说着礼貌话也让人觉得亲切的女孩子,像是一泓山泉。

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干燥,我也朝奈奈子微笑,从包里拿出中文教学的初级课本,说,“那么,现在开始学习吧。”

第一天的学习到下午五点结束,奈奈子很体贴地问我饿不饿,需不需要蛋糕,我摇摇头,又说蛋糕这样的事物还是适合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在我这里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子已经不只是学生,更多了别的什么意味。因为那一句关于蛋糕的多余话远远超出了教学要求。

奈奈子送我到楼下,不停地和我说着话,她高兴起来的时候讲日语很快,像是小山雀。

她一直朝我表示感谢,又夸我教得很好,让她学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原来的那个领路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用手势替我引路,我和奈奈子说了再见,跟着领路者走,走时心情已与来时大不相同。

“老师!”奈奈子忽然叫我。

我回头,看见奈奈子站在门口,夕照落在她身上,一切景物和谐得恰到好处,她像是站在被门框裱着的一幅画里。

“谢谢。”她这样说。

我没有客气地回不用谢,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和领路者一起继续往前走,由他开车送我回家。

坐在车里看江水之上的夕照,我想奈奈子最后的那句谢谢太庄重了,仿佛我的出现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恩赐。我知道我所知的奈奈子不过是冰山一角,因此也不曾生出任何想要评判的想法,但是我那不成器的丈夫在听说我这一天的遭遇后,自以为世事洞明地在饭桌上说了这样的话:

“一定是那些有钱人养的小老婆。”

我用筷子打他,叫他不要胡说,他灵巧闪过,为自己的敏捷得意洋洋,我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长汀里住的是什么人,你最好管住你自己这张嘴,以免日后祸从口出。”

我的一本正经更逗笑了他,他捂着肚子说女人就是女人,轻易就被几个有钱商人唬住了,他们又不是官儿更不是天王老子,跟我们一样不过是平民百姓。

我在心里摇了摇头,即使只在长汀里待了几个小时,我已经被它不动声色的威严收得服服帖帖,它当然没有外界传得那么夸张恐怖,只是空气中像有沙粒似的硌得人不舒服,你很难完全地放松下来,走路之间仿佛连头皮都扯紧。

晚上我收拾好厨房后对着窗外的夜色发呆,想着明天要和奈奈子见面心里竟不自觉有了期待,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分离,她对我近乎感恩戴德地说谢谢,其实这小女孩不知事实上这一句谢谢更该我说,她是我苦闷生活的调剂和转换,像一张碟片又像小圆盒的空气清新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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