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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子的礼物(3)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忽然周遭的气息被扰乱了,像是有小孩子往平静的湖面上扔小石子,他走路的声音很响,嗒嗒嗒地像是在扇人耳光,生怕人不知地朝我走来,在我身后站一会儿,然后伸手抱住我,我没摘围裙,前襟上有洗碗时不小心沾上的一块油渍,我怕弄脏他的袖子,就躲了躲,他却收拢了胳膊,抱我更紧。

我停下来,他也停在我身后,像两棵树,两个人都没讲话,我想起对抱我的这个人的定义是丈夫,心里有一丝怅惘和可笑,因为总觉得丈夫是个庄重的词,有顶天立地的风范,可他呢?爱喝酒,爱发脾气,爱躲在小市民的壳子里高谈阔论,又懒惰,不让人说,用理想信仰这样的借口太逃避现实工作的压力,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偶尔却从嘴里迸出人格啊哲学啊这样干巴巴的字眼,他比我大,已经三十多岁了,却活成了五岁和五十岁的样子,总让人看不到希望。

婚姻本就像一把咸豇豆,用来下饭过日子而已,可我总奢望着能从中看到一丝鲜活的颜色,而不总是乌糟糟的暗沉沉。长辈们和同龄人总说,激情消退后爱情就变成了亲情,我也被教育着去接受去习惯,把如今的一切当作正常现象。妈在电话里也总安慰我,说我和你爸这么吵吵闹闹大半辈子,不也过来了,日子就得这么过。

因此后来我也变了,吵架之后不会一个人深夜出走到五公里之外,不带手机不带钱包就带着一股气头上的谁也别拦我让我去死好了的冲劲,现在我已经能做到一边和他吵一边洗衣做饭,好像那些家夹枪带棒的硝烟味儿呛人话语,不过是这个小居室里的背景音乐。

他抱了我一会儿,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话,只吐出一口带着酒味儿的气,我闻不惯,把头一偏,他笑了一下,我没听清是嘲弄还是苦涩。

想起我们是恋人的时候,有一次闹分手,我一个人回了戎城的公寓,删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在小小的出租房里过着昏天黑地的日子,自尊心作祟却不肯向任何一个朋友倾吐失恋的痛苦,独自承受着觉得痛苦得骨节都变形。一周后的一天,我下楼倒垃圾,却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的阴影里,他那时真瘦,瘦得仿佛树影。我看他一会儿,逞强转身上楼,回到公寓时才发现那包黑色的垃圾还在手上,我靠着门滑到地上,垃圾袋没系好垃圾倒了一地,我在屋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晚,室内已是一片墨色,滴落在人身上弄得人很狼狈。待到我收拾好垃圾再次出门的时候,却发现他坐在门外,也不知坐了多久,我们对视,我不知道该回屋还是该下楼,手里的那一包垃圾变得分外棘手,直到他过来抱我,狠狠地箍住我的肩背,说,“宁来,我们和好吧。”

后来我们和好,进屋,上床,就是在那一晚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而我直到孩子流产才意识到我怀孕了,那段时间我在大公司做实习生,忙得连生理期都顾不上,鲜血染红职业裙的时候还是客户送我去医院。出院之后孩子没了单子成了,我不知道该喜该忧。婚后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却在一次争吵中化为一摊血污,我现在都记得当我倒在楼梯上下身漫开红色的瞬间他站在门口的惊恐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我的,他不算绅士可也没混账到那地步,他冲下楼抱起我手忙脚乱地拨打120的时候我的心间竟有喜悦,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你终于知道紧张我了。我在病床上醒来,他用一双带恨的眼睛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那时是笑了还是哭了,现在的我不记得了。

他开始解我的围裙,半推半揉地带我进卧室,我知道他想干嘛,可是提不起劲,我从他怀里出来,不轻不重地推开他,给出最敷衍的借口,说,“改天吧,我累了。”

他立刻说走就走,生起气来干脆利索,不再缠我,进卧室抱出一床棉被,不洗漱就把被子蒙过头顶在沙发上装死,此刻我是笑了,真心实意地笑,我甚至想给他拍拍棉被说两句晚安语。

我一个人睡卧房,半夜身边忽然躺下来人,蹑手蹑脚的,我转个身,把被子分一半给他,他接过被子后蹬鼻子上脸,使劲把我扳了过来,我哼哼了两声,抬腿踢他,闹了一会儿后我睡着了,睡梦中感觉到他的脸轻轻地贴着我的脸,温软如天鹅绒。

“老师最近心情不错哦。”课间休息的时候,吃着蛋糕的奈奈子忽然看着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摸了摸脸,有些难为情地说,“是么?”

“老师害羞起来的样子好可爱啊。看这样的反应一定是因为家里的丈夫咯?因为丈夫是温柔的人对老师很好,是这样吗?”奈奈子说着朝我挪近了一些,像分享秘密的姐妹。

我们相识快一个月了,关系逐渐变得自然亲密,她也很少再对我使用敬语,虽然叫着老师更多地却像是朋友一样地说话。她十九岁,小我那么多,却愿意放心我,亲近我,这让我很感动。

她用透明的小勺子挖了一点蛋糕,喂给我,我摇了摇头,她便送进自己嘴里,唇上沾了一点白色的奶油,我用纸给她擦,她咬着勺子说,“结婚了的两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呢?看老师觉得很幸福。好期待呀。”

“那么,”我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奈奈子有喜欢的人么?”

她笑了笑,又吃了一勺蛋糕,低着头看着小蛋糕上的美好花纹说,“是他买给我的哦,虽然不和我讲话有时候讲话也是讲一些令人伤心的话,不过冰箱里的蛋糕从来没断过。每次吃完了第二天总会又看见新的,所以也是在时刻关心着我的吧,还有这间屋子噢,跟我在日本的屋子一模一样,甚至还移植来了樱花树,就像是把我的千茨町小屋搬到了这里一样,因为在千茨町也是一推窗就能看见樱花。”她的语气里溢满幸福,像是发酵的面包,不过却突然干瘪下去,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她摇摇头说,“可是呢,其实这一种口味的蛋糕,我并不是很喜欢吃,只因为最初是他买给我的,就吃得很开心,就整个吃掉,可他一定以为我很喜欢,于是继续买,于是我继续很开心地整个吃掉,”她笑起来,像一杯涩味的茶,“就这样循环下去,两个人都不说。”

“可以告诉他啊。”

“不,不要。”

“怎么?”

“怕说了以后他就再不买给我了。”

我笑起来,对她说,“不会这样的,他喜欢的是你又不是蛋糕,所以,蛋糕是可以随时被换成另一种口味的,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奈奈子抬起头不确定地看着我,“真的吗?”

我点点头,“不骗你。”

她很高兴地拍了一下掌。休息结束后我们继续学习,傍晚她送我走的时候,还是那么高兴,我问她,“你不是一个人住吧?”

“嗯,老师怎么知道的?”

“虽然每次来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不过你也说了嘛,冰箱里的蛋糕从来没有断过。”

她笑了一下,点点头,“嗯,他也住在这里。”又说,“因为很忙又因为是不太喜欢见人的性格,所以老师没有看到他。”

“这样性格的人还能一直给你买蛋糕,奈奈子你很幸福呐。”

第二天一见面,奈奈子就凑上来问我,“老师,事多是什么意思?”她的中文发音还不是很好,常常念错声调。

我想了半天才听出这个词,说,“大概是麻烦的意思。”

“这样啊。”她笑着点点头,面前的蛋糕果然换成了新的品种。

奈奈子咬着勺子说,“昨天我和他讲了哦,我不喜欢他买的蛋糕,我以为他那副生气样子是会直接走掉的,没想到竟听我说完了所有,我呀,也很难和他讲话的,就把握这个机会一直说一直说,必须是哪一个品种哪一个口味的蛋糕我才喜欢吃,连花纹的样式都要求到,其实自己心里也觉得这样的要求很过分,他听完后说,‘真是事多。’今天冰箱里的蛋糕就换成了我要的那种。”她笑得比蛋糕还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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