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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微蓝(14)

作者: 汐容 阅读记录

止戈抱着睡得正香的小小的孩童找到他时,顺带了她临终的遗言。

那情景历历在目,破旧的屋子里,女子胸前的伤只匆匆包扎止血,便死命拉着他的袖子,央他立即找稳婆来。他斥她疯了,她却眸色悲凉,复又笑道,“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我活不了了,今日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可我的孩子马上就能来到这人间,他还没闻过花香,没见过蓝天,没享受过爹娘温暖的怀抱,我不要他跟我一起去了……我求求你,无论如何,你让我最后一试,我要生下我的儿子!否则,我死后,化作厉鬼,也不得安宁——”

他那时看着她眉眼,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的模样,同从前倾城风姿哪还有半分相像。

初涟怕是个劫,将她一步步,毁成这般模样。

她带着箭伤奇迹般撑了一夜,苦痛令她连床榻边的木椅都抓出深深印记,翌日凌晨,当天光初晓,太阳在人间洒下第一缕光的时候,破旧的屋子里,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稳婆忙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健康的小公子呢!”

她脸上血色尽失,艰难地瞧了眼孩子,道,“请我……兄长进来罢……”

他第一眼见到那孩子,只觉得那一双眼睛长得甚是难以形容,像她盈盈的剪水双瞳,又像那人妖娆的一双桃花眼,玉雪可爱得不得了。

他走过去,抱着孩子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孩子很好看,也很健康……我这就回谷取圣药来,师妹,你撑住……”

她笑着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看着犹自吮着手指的孩子,“我给他取名……叫非漪。非也的非,涟漪的漪……师兄你说,好不好?”

他看着虚弱得不成样子的女子,眼眶蓦地泛红,手上丝毫不敢用力,像是怕会捏碎了她一般,愈发柔声道,“好……自然是好名字,静无涟漪。”

非漪非漪,此生惟愿你,再不曾成谁心上涟漪。

她笑着点了点头,“师兄……你替我,把孩子抱给他……请他,就算不怜惜我,看在孩子弱小无依的份上,善待他……若是哪一日,易鸢诞下龙子……便将我儿,接出皇宫罢……”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哑声平静道,“师兄,近来,我愈发累了……累得再也不愿想任何一件事,不愿爱任何一个人了,我想,我是终于要放下了……”

有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声音越来越弱,“只还有一愿……那年上元夜,我曾许愿,愿得见他君临天下。如今,怕是不能了……”

初涟,我撑不到那一天了。

初涟,我此生,能为你做的,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了。

如果还不够,请不要怪我,这是我的全部了。

眼前恍惚还是那日十里莲灯,长河蜿蜒,绚烂烟花簇簇绽开的夜幕下,那人笑容悠然好看。

止戈看着她缓缓闭上的眼,轻声道,“我会做好你交代的事情,鸾儿,你累了,睡一觉……然后,要快点醒来……”

有最后一滴眼泪砸下,窗外的柳树姿态柔软,嫩绿的新叶儿随着风,飘飘摇摇,蕴极了就要坠亡的美。

怀中的娃娃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扁了嘴,忽就开始放声大哭,他轻轻拍着孩子幼小的身子,看着床榻之上面容沉静的女子,终是哀恸。

只此浮生,诉之一梦。

只此一梦,付之浮生。

“她这一生,你欠她的,远比她欠你的要多得多。”

年轻俊美的帝王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人,咯咯笑着的模样,和谁是那样相像。初涟俯下身,将脸贴在婴孩柔嫩的皮肤上,感受到孩子的体温,终是狠狠闭了眼。

“她同你说,倘易鸢诞下我的孩子,就让你带走非漪?”

止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便又听他斩钉截铁道,“那你不必作此想了。”

止戈刚要开口,那人却神色悲凉,对着尚自微笑的孩子轻声道,“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妻,便也只有非漪一个孩子,他会是储君,是我死后,独一无二的帝皇。”

止戈嗤笑,“帝皇?她未必稀罕你给非漪的这个江山。”

他看着孩子,愈发柔和了眉眼,呓语般道,“她不稀罕是她怨我……可我还是要给。她这一生,我给她的,终归太少……”复又抬眼望向他,神色带了丝恳求和太浓的悲痛,他问,“她葬在哪里?”

黑衣的青年冷了眉眼,唇边是有些寂寥的笑意,“你可知,当年她落崖后,苟活了三日,才被期南谷寻到?”

初涟猛地抬眼,嘴唇翕张,却难发一言。止戈转身道,“她葬于何处,你不必知晓。你负她这样多,她死后,你高抬贵手,还她个清净罢。”

她那年为了换他一生平安,凄凄厉厉向着自己的生父喊道,救他。

他被她所救,却眼睁睁看着她跳下悬崖,随后悲痛交加,昏厥过去,醒来已是五日后,回到京都。

他们告诉他,飞飞死了。

整个世界,像是凭空消失了一个叫易鸾的人——无人提及,直到无人记起。

他再也看不见有人能把红色穿得那样灵动好看,再也听不见有人叫他小白,携了他的手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去摘树上的梅花,再也没有人那样固执地愿以女子之力保护他,疼爱他。

他愈发不愿见到易鸢,她长了和飞飞一样的脸,可却不是飞飞。

他一直不愿相信她是真的死去,因为夜夜她身影都会入他的梦,可最后,还是红衣如血,坠入深渊。

他开始痛恨自己这般无能为力,无能到要失去她。于是他遍寻名医,不惜对自己用尽奇毒,苍天有眼,他一身病症历时三年,终是尽数除去。此后便愈发刻苦习武,他每受伤一次,都提醒着自己,他今日平安喜乐,是他毕生挚爱以死换得。

他终于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成为强大安稳的模样。可他如此,不过是为了护一人安好,那人在他身边的日子,他总是辜负,每每他醒悟,想要将她满腔深情好好回报,却屡次迟了一步——那人却不在了。

这汇集了一个女子一生的所有,青史书里不过寥寥几笔——

“禾熙廿一年元月,逆贼初澈逼宫弑君,后被太子领兵射杀于季城。月末,太子同镇远大将军会于边陲锦州。三月,太子率领三十万精兵挥师南下,歼灭逆贼余党。同月,太子领兵班师回朝,遂接手朝政。

四月初,东宫太子初涟继位,改年号平宁。

废正妃易鸢,迎娶镇远大将军长女易鸾。

月中,册封易鸾为后,新后因凤体抱恙未能出席册封大典。

翌日,立新后嫡长子为东宫太子。

适逢新帝登基喜得麟儿,大赦天下。

百官善之。

——《平宁东宫传》”

第13章 第十三章

十三、

东宫始终尘封着,自她走以来。

虽说易鸢无爱无挂地回了将军府,吟吟却还是请命,留在了东宫。直到非漪被止戈送回,吟吟才入宫悉心照看起小太子。

他便时常独自回东宫看看,有时小住几日。回回瞧着她院子里一树树桃花开得,总是不如她在时好看。他也在她离开那年,亲手种在皇宫寝殿前一颗桃树,想着应了那句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开始试着亲手栽那些花儿,养着那些树,累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想想她从前等在家中的日子也是如此这般,唇角便淡淡勾了笑意。

他也喜欢上在晴好的天气,坐在亭中,手执本书,看到感慨处,拈一把鱼食,喂喂她养的这群锦鲤,两年来,倒是这些鱼儿肥美不少。

他想起她那夜亭中同他论戏,一袭白裙容色静好,却分明是心如死灰的模样。

心便痛得如刀绞一般,夜夜不得安宁。

他也常常对比,宫中哪一处景致看起来不好,回头便着人尽量按照东宫的模样改一改,想着她若是看了自己熟悉的景色,才会觉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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