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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微蓝(15)

作者: 汐容 阅读记录

这两年来闲暇时候,堂堂帝王还喜欢钻钻后厨,试着做她从前做与他吃的每道菜肴,拿捏着每一道菜的咸淡色泽和香味,每每做出一道同她手艺相似的菜,他便心满意足地一个人坐在桌前,将那些菜肴都吃完。

从前她总是做好那么多的饭菜,一日日等着他回来。那时不觉有什么,有时忙起来,便叫人知会一声,今日不回宫了。

今日他方知,一桌饭菜,从准备到做好,合着他的口味,不咸不淡,不差之分毫,她又是费了多少心血。

又是等了多少年月,又是忍了多少心伤。

他想,他怕是辜负了与她在一起太多的好时光。

如今他一点点拼凑着想补偿,被补偿的那人却连近身的机会都再不给他。他有时会想,她还是这样小气,这样记仇。下一秒就兀自笑开,若说她小气,那又是谁甘愿自己受了十数年刀光剑影的折磨,日日鬼门关前过,却一心护他安好?

他觉得这一生怕是也便如此度过了,醒时思念如狂,梦时思念如狂。

幸而还有非漪,有同她一般冰雪聪明的他们的儿子。

他记得从前同她提及过一回,她那时便说有个男孩儿是好的,男孩儿眉眼像她,若是有一日她先去了,他看着儿子,还能时时忆起她。他那时笑她胡言乱语,可哪知一语成谶。

可苍天像是气极了他对她的薄情,怨极了他一生安然却逼得她步步至死一般——同她这样相像的非漪,六个月便能言的非漪,一岁能走步的非漪,知道甜食吃多了会坏牙的非漪,不爱哭不爱闹会安静坐在那里等着奶娘忙完的非漪……

他们的孩儿非漪,却在两岁这年,染上了天花。

小小的孩子已是高烧不退三天,意识模糊地哭着,通红滚烫的身上奇痒无比,略微肥胖的小手不停地挥动,上下地抓着自己,又控制不住地蹭个不停。

他抱着孩子,怔怔看向非漪痛苦的小脸,紧皱的眉心一刻也无法松弛。这样的折磨,对于成人来说尚且难熬,更何况是年仅两岁的孩子?

好不容易睡着的非漪又动了动,刚要咧嘴喊痛,初涟忙悠着哄道,“非漪乖,不哭……父皇回头采院里的桂花,给你做糖糕吃……”

孩子迷蒙中睁开好看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他,他心里狠狠一揪,痛得不能言语——稚子何辜。

若是要罚,便都罚他一人罢。

帝王之尊又如何,君临天下又如何,千秋万代又如何。

醒掌天下权又如何。

醉卧美人膝,才是他一生所愿啊。

是夜,万籁俱寂,皇宫内只余参天古树上声声蝉鸣,扰得吟吟心里躁。

困意袭上来,她缓缓给非漪扇着团扇的手就要垂下,头坠下的一刹那却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手臂一把,在心中暗骂自己不中用。

看着尚在熟睡的孩子,她舒了口气,给非漪拨了拨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却哪料孩子扁了扁嘴,就要哭出来,忙慌了神,轻轻抱起非漪,在怀中悠着。

冷不防一阵清香传来,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我来。”

吟吟转头,呆呆地看着身边浅蓝色衣裙眉目如画的那人,双手不听使唤地就将孩子送到她怀中。

只见她试了试孩子额头的温度,确认退烧后,垂着眼拿了一个糖人笑着瞧着非漪,逗弄道,“漪儿,你看娘亲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孩子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了瞧,软糯的声音乖乖答道,“凤凰糖人……”

她展颜,抱着他转了个圈儿,“漪儿真聪明,知道凤凰,还知道糖人儿……”

非漪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给我么?”

她偏过头像是极认真地思考了半晌,瞧着他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答应娘亲,下次不可以再挠身上的痒痒了,能做到么?”

孩子也想了想,往她怀里靠了靠,那样子却不是第一次见她,“好,漪儿答应娘亲。”

她问道,“作数么?”

非漪认真地点点头,“作数的!就像答应娘亲不告诉吟吟姨娘和父皇你来看我一样。”

她轻咳一声,转头撞上吟吟愤怒的目光,讪讪笑起来,“就按太子殿下说的办吧……先不要告诉他了。”

吟吟红了眼眶急道,“主子回来一声不吭,哪怕你怨极了皇上,可告诉吟吟怎么了?莫不成主子不想叫皇上知道,吟吟还巴巴地跑去邀功么?!”

她走了过去,无奈软声道,“我是怕你为难……”

吟吟咬了下唇,扑通跪下,终是抱着她哭出声来, “主子啊——吟吟,吟吟好想你……”

窈蓝叹气,腾出一臂扶起她,替她擦了眼泪,看了看窗外又忙道,“我得赶在御林军换班前出宫,明夜再来看你们罢。吟吟,半个时辰后记得将床前那盆水换了,再给殿下擦一遍身子。”

说罢又拍了拍拿着唐人搂着娘亲笑眯眯的非漪,笑道,“娘亲要走了,你要乖乖听话,知道么?”

非漪伸出小手抱紧她的脖子,凑过去亲了她脸颊一口,点头道,“知道了娘亲,明天你还要给漪儿带好吃的糖葫芦来啊。”

她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宠溺笑道,“好,给你带个最大的。”

初涟这些天下朝,无不是直接到了非漪宫里,却不知孩子是怎么,前阵子太医都暗示了回天无力,这几日却奇迹般的康复起来。他虽然疑惑,却无比感激苍天垂怜,愈发珍惜同非漪在一起的时光。

这一日初涟在床边喂着非漪莲子羹,一面小心翼翼吹凉了,一面拿着丝绢给非漪擦拭唇角,非漪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他,他不由一笑,“不喝了?”

非漪努嘴点了点头,“父皇煮的莲子羹不甜哦。”

他一面起身,要将碗搁到桌上,一面宠溺笑道,“你倒是愈发嘴刁了,父皇煮的羹也这么多挑剔。”

非漪看着初涟的背影扁了扁嘴,小声嘀咕道,“还不是娘亲煮的太香甜了……”

他放碗的手顿了顿,笑问道,“说什么呢?”

非漪白净的小脸上立刻堆满笑容,软糯糯地央道,“父皇,漪儿就是想吃甜的嘛。这阵子喝了太多药,都好苦。”

他也笑起来,无奈地走向屋内的梨花木柜子,修长的手指拉开抽屉的一刹那,不经意瞟见抽屉一隅,一截雪白的草药安静地躺在那里。

一刹那浮生否都仿佛千回百转,他呼吸有瞬间的停滞,随即颤抖了指尖拿起那截药材,仔细端详。

一股幽香扑鼻而来,那年仲鹤先生说过的话仍犹在耳——云夙,有奇香,色白,状似苏枋木。生长于极寒天山之巅,万年结一株。世间杂疑病症均可根除。据传能活死人,肉白骨。

那一年他悲痛交加,身心已在崩溃边缘,仲先生却不知于何处竟寻得一部分云夙,他服了云夙后,身子才慢慢调养过来,再加上这些年习武,才能如常人一般康健无恙。

他怔怔看着小小一截云夙,那香味萦在他鼻尖,是不依不饶的意味。

所有前尘往事一并在这一刻交叠,那年他死生边缘仲先生手里的云夙从何而来,而如今救了他们的儿子非漪一命的这云夙又从何而来,已不言而喻。

活死人,肉白骨。

活死人……肉白骨……

可那人明明在他心上,从不曾离去半刻。

容颜俊美的君王神色忽然变得温柔而哀恸,指尖有微痛和无力感传来,一路蔓延至心脏,像是有一只太沉重的手紧紧握着心脏,让他呼吸都困难不已。

在床上抱着被子的非漪终于转头看到他的反常,皱了皱鼻子刚想出声,却见他手中拿着娘亲送来的那一截云夙,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怯怯地唤道:“父皇……”

这时吟吟恰巧端着点心缓步进来,瞧见小太子如此神色,也是疑惑不解,转头却瞧见初涟背影,立即俯身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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