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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181)

电话接通后,立刻响起一个女声,用甜腻腻的英文问:“达令洪,你好久没打来了——”

淮真大概知道为什么这通电话接的这么容易。她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说,“我是梅森事务所的职员,想找C.H. Muhlenburg听电话。”

语调立刻降了三度,笑道,“啊,西泽啊。”

又问她业务编号。

她将洪三爷事先备给她的、需查询的业务号报过去,女职员立刻懒懒地说,“稍等,我替你将电话接去他那边。”

电话忙音十几秒分钟,重新接起来时,背景里先响起一群年轻男士们的笑;大抵是圣诞快来了,华盛顿下午五点钟是双休日前的最后一个小时,所有人的也都跟着懒散起来。

接电话的人有些生气,捂住听筒勒令他们安静。

笑声立刻止住了,似乎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在听似的,令淮真也无端紧张起来。

他接着对电话这头说,“Hello.”又报了一串长长的职务或者头衔。

平时在耳边听起来清清凉凉的声音,如今经由机器传来,不知怎么也带着点冷兵器似的嗡嗡声。一声你好,仿佛在拷问。

电话是被监听的,她不能讲自己是谁,德语不行,中文更不行。洪三爷给她的业务号是已经结束三个月,但可以调档查询的。但是将业务号报给他,接下来的电话她必须交给洪三爷的助手来接听记录。也不能沉默太久,否则被当做恶作剧,反响更坏。

她报出那串数字,在他要离开电话去档案室之前,飞快地,用不带任何口音的英文说了句,“生日快乐。”

话音一落,他没有立刻离开听筒。

他沉默了。

五秒,十秒……

两人相对沉默,失望的人更失望,亏欠的人更亏欠。

她只想说句生日快乐,但她不该只说一句生日快乐。她不知他是否听出来是自己,可也没法同他说更多。

二十秒,三十秒……

那头的同事先察觉出不对,笑着打趣:“嘿,西,接线室哪个女孩接来的骚扰电话?”

一群人开始起哄。

西泽也笑起来,将听筒拿远,压低声音说,你们他妈的给我闭嘴。

笑声更强烈。

电话又拿近,她心也提起来。

她听见西泽在电话里对她说,“谢谢。”

言简意赅,又再度沉默。

假如一人要通过沉默去揣摩另一人的心思,沉默在延长,内心的空洞也在无限扩散。

淮真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分钟,或许更短,或许更长。

他语气温和轻柔,客套又官方地问,“还有事吗?”

她说,“没有了。”

电话那头的人走开了,应该是叫人去取档案,淮真立刻将听筒递给坐在一旁的洪三爷的助理。

穿黑色公务装的混血女孩拿着听筒听了好一阵,又疑惑的放下来,对她说,“那边已经挂断了……但没有反馈任何信息。”

她点点头。

下午三点的洛杉矶又下起雨来,返程的灰狗巴士是在四点钟。三爷怕她追不上巴士,本打算离开岗位两小时,开车载她去巴士站,被淮真拒绝了,说她一早已经叫了计价车,就在龙岩外面。

雨天计价车很少,她也不太熟悉洛杉矶的计价车停靠站,离开梅森事务所,她在街头走了十多分钟才坐到一辆接女儿太太去巴士站的,看她一个人在路上走,又觉得不放心,折返回来将她载去了目的地。雨天巴士行程也有延误,尽管抵达巴士站已经快五点,但她仍坐上返回三藩市的最后一班车。

一整天只顾赶路没有吃饭,又淋了雨,最后回到三藩市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经历这番折腾,淮真倒没立刻便发觉到自己有多难受,只觉得浑身劲都用磬,力也不知该往何处使。云霞惊叫着给她开门,叫她去屋里捂一捂,下来洗了热水澡再睡,没等水烧热,她躺在云霞床上便一睡不起,发起烧来,一病便病了足足一个礼拜。

第147章 金山6

淮真这一病,从礼拜六起便向浸信会请假,一直到礼拜五,却觉得将礼拜六的布道也给错过,实在有点对不起布力梨神父照常发给自己的工资。病虽没好彻底,早晨六点喝一剂退烧药便去了斯托克顿街的浸信会。

陪着童子军唱诗,结束了也才九点钟,半小时后还有一个月来一次的青年球队。

合上琴键盖打盹,旁边毛玻璃的窗户外陡然一声熟悉的声音:“唷,怎么就瘦成了这样?”

抬眼一看,小六爷立在毛玻璃外,跟立在雾里似的。

她没劲儿讲话,只冲他笑一笑,偏过头接着睡。

小六爷笑得不行,“跟谁没失过恋似的,小两年前也头回情场失意,难过的不行,你看我现在不挺好的嘛——小六哥现下手头大把年轻英俊,走,立马带你相亲去。”

她实在困得不行,扬扬手说,“小六爷,我睡会儿,待会儿还得干活呢。”

他若有所思,“噢,既要干活,那今早上你家来找你那白人,我也叫他回去得了。”

淮真腾地抬起头来。

小六爷哈哈大笑,用英文对远处讲了句,“先生,她在这里。”

一边说着,毛玻璃外紫唐衫的影子走远了。

又走来一个灰大衣,笃笃的敲了两下毛玻璃,盯着她友善微笑。

眼睛不是黑色,是蓝色。

淮真稍稍愣两秒,才将这张脸与华盛顿市政厅里着灰领带的新娘父亲对上号。

玻璃窗框锈蚀了,现下打不开,她从椅子里起身,忙对窗外人说:“先生,我立刻出来。”

哈罗德笑着说,“别急,外面太冷,我在浸礼会福音堂等你。”

琴室外就是福音堂,布力梨神父与修女嬷嬷们与大学青年球队、母亲会与男青年一起学正道。她摘下风衣还没及披上出门,在门廊便被哈罗德拦住。

浸礼会常有访客,大多常在角落里站着说话。

哈罗德边走边感慨说,“这真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上帝都替你掩饰。”

两人走到福音堂角落,哈罗德突然很抱歉笑了起来,“你们到纽约时,我有提出想见见你,他拒绝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仍旧没有经过他允许。”

淮真不知答什么,只说,“你要是上我家来,我该做一桌好菜款待你,可是我一整天都得在这里工作。”

“我因公来,很快得走,恐怕来不及吃饭。”哈罗德很爽朗地笑,笑得远处几个听福音的青年都回过头来。笑了一阵,他又说,“真可惜,许久都没同华人一起吃过中餐。”

在他笑时,淮真便想,原来西泽的嗓音也是遗传自爸爸。

哈罗德突然垂头看着她的右手。

淮真也低头,发现他看的是自己手上戒指。

她慌忙摘下来,说,“我是不是应该将这个还给你?”

哈罗德推拒,“不不,女士,你误会了。它已经是你的了,而且很适合你,所以不免多看了几眼。”

淮真将戒指攥在手心。

哈罗德笑道,“也许你听我讲完,再决定也不晚。上礼拜你有致电去国会大厦?”

她稍稍吃了一惊,“我从朋友律师事务所借公事打过去的电话……给他添麻烦了吗?”

哈罗德道,“没事的,别急。怀尔德曼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在香港那年,他做过驻港总领事。这是怀尔德曼先生告诉我的,这事连西泽也不知道。”

淮真小心地问,“他还在生气吗?”

哈罗德笑,“当然,他那个脾气。”

淮真背转过身,将脸挡起来,深深懊悔,“他来找我时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有我对他的信任……都是我的错。”

“人之常情,不怪你。”哈罗德突然讲起中文,讲完一句成语,立刻换了回来,“在你们去特区之前,他信任过我能对付他祖父,同时也过分信任他自己的感觉,认为无论何种情况下,他祖父都不会伤害你。但其实他错了,而我也无法用任何苍白语言来扭转阿瑟在他心中令人尊敬的地位,除非有一天他可以亲自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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