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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183)

淮真陪她去看的牙医。那医生拿小手电照去,惊叹道“几颗牙都给虫蛀了。”

云霞道,“打紧吗?”

牙医道,“蛀牙倒不打紧,拿盐兑水多漱口。倒是两粒智齿长得太坏了,有点麻烦。”

淮真问道,“因为糖吃多了吗?”

云霞翻个白眼,“兴许是日本语讲多了,嘴都嫌。”

淮真好笑的不行。

又问医生,“智齿怎么办?”

医生道,“拔掉。”

淮真问,“有麻醉吗?”

医生疑惑,“有奥索方,阿米洛卡因和普鲁卡因,不过麻醉得自费。”

说罢便将麻醉剂的用量和费用算给云霞看。

淮真转过头去看医生手里那只高速旋转的电钻。她听过它转起来的声音,跟电视剧里打仗似的。

她试探着问云霞“拔吗?”

云霞也小心反问,“不拔?”

淮真替她回答,“不拔。”

医生说,“不拔也没事,但要千万少生气,少熬夜……不过不能妊娠,妊娠前务必要拔掉。”

淮真道,“那就不拔,反正近期又不怀孕。”

云霞目瞪口呆,差点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揍她。

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么讲是有理由的!”

她当然有理由,但她总不能说这两年麻药费用够呛,还不够安全。二战催生了更安全、大量的麻醉剂,二战也会让她年轻的恋人进集中营。

不等那段日子结束,若是云霞还跟早川在一起,说什么她都会拦着他两结婚。

两人恋爱之后,唐人街有时一天能有三个街坊上门来骂;但凡两人有点意见分歧,总能扯到国仇家恨上去,一旦吵架,像两个国家在国际法庭上打外交战一样;话说重了,过几天云霞自己也很懊悔。

每每觉得苦恼时,便向淮真抱怨“唐人街华人挨打受欺负时谁都嫌弃,不能跟国家共荣,却要跟国家共辱。”

淮真叫她少讲这样的话,否则阿福听见不知多生气。

她想起从前有天下午和云霞乘巴士去角堡,坐在石椅上看雾锁金门,云霞对她感慨说,“学校里都教‘去国怀乡,蹉跎岁月’,我们这些土生的小孩儿,也只能看看金门海湾里涨起的潮,哪里知道什么叫‘去国怀乡’?”

其实淮真也无法深切体会到“国耻”是什么。那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印在每个人倔强脸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数年随时光消解后,却可以在每一个缺失的细节里真切地被触动。像她自己,来美国一年有余,一直生活在排华法案下的唐人街里,几乎没跟几个美国人有过熟络关系;现下要去中国了,陡然却觉得太平洋那头的世界更陌生,统统浓缩在几本读过的近代史里,连背景色调都是晦暗的。

云霞将她年轻的日本恋人深深藏了起来,从九月起,就连淮真也只见过他几次,都在唐人街外。讲话轻声细语,很懂礼貌的一个男孩子,几乎使人想象不到他生气起来什么样。淮真从未问过他作为美国三代日裔的文化认同如何,但脑海里也自作主张替这一对情侣做过打算要是战争打到檀香山,作为医学生的早川可以申请去战场上,这样也能使家人幸免于被投入集中营。但不知他是否会愿意为自己曾效忠的国家所敌对的同盟国所效力。

即便每个人在入籍美国时都曾宣誓“完全放弃我对以前所属的任何外国亲王、君主、国家或主权之公民资格及忠诚,我将支持及护卫美利坚合众国宪法和法律,对抗国内和国外所有敌人。我将真诚效忠美国,愿为保卫美国拿起武器”,但就如云霞所说,倘若能共荣尚且还好,若有一日和这盎格鲁萨克逊人利益主导的国家产生冲突,说不好究竟会催生出什么样的情绪。

前往香港大学两个季度的申请,在教授收到她的电报便很快替她办妥。

白星邮轮公司的船票在两周后寄到唐人街,航程是二十四天,因要赶在元宵节开课前抵达香港,所以一月二十四日就得出发。

临圣诞与新年假日,四处商店都在打折;云霞得了空,每天下午都能陪她去联合街买东西自来水笔,速记本,日用品,还有少许夏天穿的短袖、短裤与衣服,因为她几乎要在海岛度过一整个夏天,而三藩市只有春秋两个季节,衣服几乎不能穿。

云霞执意要她多买一些,最好一箱行李都是衣服,“等回美国之前,在香港一气全卖掉,也不亏。去年夏天那件毛线裙呢?”

淮真道,“还在。”

“全带上。”

“去也穿不了。”

“二月底也还冷着呢,等四月雨季过了,天才见热。”

说起南中国,云霞也从没去过,功课做得比她还足。

去会馆船运管事那里打听到二等舱乘客每人虽可托带两只箱笼,但联想到二等舱两间房四个床位,正好教授夫妇一间,教授女儿和她一间。一家三口行李怎么也比她多,即便她不能时时帮把手,也不好给旁人拖了后腿,清点来去,最后只打算携带一只行李出行。箱笼里衣服是最少的,她也解释给云霞“等到了热带再买,比三藩市合适宜得多。”

因为八月底得回哈佛报道,教授却不急,返程只得她一人,可以在香港再买一只箱笼带上二等舱。她也可以在南中国多挑一些好东西带回给云霞,还有同住花街的几个女孩。

云霞抱着去联合街买来的一堆夏装抱怨“我受够了这经年只有一个季节的城市,想去热带穿好看的裙子。”

淮真大笑,“可以叫早川带你去佛罗里达,或者,达拉斯。”

云霞白她一眼,“我怎么不去墨西哥呢?”

淮真道,“也可以啊。”

云霞自顾自道,“ucb只有三月去檀香山的课程,下半年不知有没有去香港的。”

淮真笑,“下半年?我都回来了。”

去东岸没给花街的女孩们带礼物,淮真一直心里愧疚。正逢回香港,便问雪介与黎红有没有想要带的礼物,两人列给她一张英文字条,但都是些便宜轻便的小件儿东西沙滩披肩、低价连衫裙、日历画报,殖民地上卖的英文小字圣经,还有雪介想买的仿毕加索小幅油画。她们也不太了解南中国,便又说云霞想带的玩意,她们也要一份。淮真一一记下来。

周围朋友大多上了大学,黎红不擅长念书,因此既羡慕也苦恼。恰逢她提起最近长城画片公司在她舅舅位于洛杉矶的“新西贡”越南餐厅拍西部片,淮真偶然提起“不如黎红去帮帮忙,顺带叫摄影师教你拍片?”

黎红说也不是不行,但有点犹豫。

云霞立即劝她去,说淮真学过中国古老的周易扶乩,赚钱一赚一个准,信她总没错。不论如何,也能去派拉蒙长长见识。

朋友们一席话,很快使她下定决心去洛杉矶。

哈罗德同她讲的关于西泽那一番话,她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以免讲错了话,给他与哈罗德都招致麻烦。

私下里,她只告诉云霞,西泽最大的上司曾做过驻港领事,他手下的副助理通常也都会去远东的英属殖民地。

云霞这才恍然“所以你去香港的原因是这个?”

淮真叫她千万谁都不要讲。

云霞思来想去好几天,有天躺在床上又忍不住问“你跟他什么希望看不见时将他心都伤透了,见他前途大好时又跑回来……会不会让他觉得你踩红捧低?”

听云霞这么讲,淮真莫名有点开心,笑了起来。

云霞纳闷,“你笑什么?”

她说,“他要真这么想才好,大家公平,我也不至于愧疚到今天。”

云霞听得直摇头。

改天考完试回来将淮真叫去企李街吃美式快餐,将她自己手头所有股票,家里所有积蓄,季家老一辈在广东的田产铺头统统收罗出来给淮真,说,“他要是欺负你,就给他看这个,你家有钱,我家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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