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金山蝴蝶(185)

教授道,“美国是一艘船,船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无论这艘船上起了什么冲突,这艘船总归是要往前划的;香港被称之为“东方大熔炉”,都说“西方将他们之中的败类和渣滓送到了香港”,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我太太觉得香港更像一杯鸡尾酒,这里无论发生什么动荡,却始终像一杯鸡尾酒一样无法融合到一处。我们都觉得,一个东方人应该看一看美国,知道什么叫歧视与排斥,同时也会知道什么叫自由;一个西方人却应该去见一见香港,看一个又一个基督教的国家是怎么发动一场又一场的侵略,而周围那群所谓彬彬有礼、衣冠楚楚的白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接一个被这大熔炉变成彻头彻尾的败类;同时也时刻警醒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一杯茶喝完,仆欧很快来提醒送客人下船。

季家人走后,淮真从甲板回来,也还算镇静。

直至听见“嗡——”声巨响,在如雷贯耳的汽笛声里,心里终于有什么地方被触动。

“第一次离家吗?”教授问。

她点头。

教授立刻提醒她“到外头挥手去。”

话音一落,她飞快拉开舱门跑到外头,拉开舷窗板。

金山湾里泊满的白色小船,被缓缓移动的邮轮卷起的白色大浪冲的四下飘散。在一艘艘小船背后的码头上,站着小小的四个人影,一见她小小舷窗里拼命挥动的手,一张张皱起的脸纷纷舒展,笑了起来。

去国怀乡吗?倒不是,不过离家三个季度,孑然一身的漂泊着又是另一回事,有人牵挂着感觉始终不同。只是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和三藩市背后这个大陆有着这么多的羁绊。只觉得白星号像是个风筝,翻起的白浪则是一条结结实实的鱼线,金山在后头沉沉拖着它,掌着线,大船便这么稳稳地飞出去。

海上风大,不时日头便落了下来,岸上什么也都看不见了。她立在舷窗边,等着看恶魔岛的灯塔究竟什么时候亮起来,呈给她金山湾最初的面貌,可是始终没有等来。

教授的女儿出来找她。

她用英文说,“爸爸说你哭了。”

淮真转过头笑,用表情告诉她自己才没有哭。又问,“我在等恶魔岛灯塔亮起来。”

女孩儿说,“黄昏灯塔不会亮。”

淮真问,“为什么?”

女孩儿说,“坏人不会挑黄昏做坏事,通常要更晚,天彻底黑透,人人都睡熟。”

淮真笑了,问她会不会讲国语或者广东话。

她说不会,“刚只会讲自己的名字,便和家人失散了。”

淮真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梅。爸爸妈妈也叫我梅,这个字在英文里也有意思。”

淮真又笑了。

梅又说,“你想吃什么?我叫茶房上了牛肉汤,配法棍,你爱吃吗?”

她说爱吃。

“那你会下象棋吗?”

“西洋棋下不好。”

梅说,“那你进来我教你,然后就能吃饭了。或者你想接着在外面伤感一会儿?”

淮真认真点点头,“嗯……那我进屋里哭,里面暖和。”

船从湾区行到大海里,整夜整夜颠簸得厉害。二等舱比三等舱的客人面貌整洁,又比一等舱热闹,除开中产人家出洋念书的华人学生,白人更多,多是年轻单身白领。

二等舱共用餐室与茶房,没几天年轻人们便熟络起来,男男女女相约晚上跳舞或者去酒饮酒。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或学业有成,或有可观收入,前途有为才被派往远东。未来可期,目的地相同,又都是俊男靓女,隔三差五便会发生一些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的增加,每到夜深人静便越发明显。

十二岁的梅,夜里总听见吟吟哦哦的声响,忍不住问淮真“他们在做什么呢?”

淮真绞尽脑汁的想了想,说,“他们在遵循大自然的规律。”

“大自然有什么规律可循?”

“繁衍……生息。”

“那他们遵循了吗?”

“他们违背了。”

“我不懂。”

淮真解释不下去了。只觉得搞不好她比自己还懂。

教授太太见淮真不是教梅做功课,就是陪她下西洋棋,一入夜便捧着本小字圣经读给梅听,成日关在屋里,像个入定老僧似的心如止水,也颇觉纳罕,问她怎不跟舱里的年轻人出去玩。

梅头也不抬地回答“因为季女士不想违背大自然的规律。”

教授思索两秒,绕过弯子,立刻明白过来,哈哈哈笑个不停。

太太问他笑什么。

他说,“季已经结婚了。”

太太更诧异,“是谁?”

教授说,“是个白人,和她去过哥大的会场,我有告诉过你。”

太太恍然,“竟然已经结婚了,那他人在哪里?”

教授笑道,“我不知道。”

太太看向淮真。

淮真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太太气得,“你怎么连先生在哪里都能不知道?”

教授眨眨眼说,“也许就在我们某天散步在中环花园时,也说不定,对不对?”

太太听得一头雾水。

往后一个礼拜,教授太太见她更显温柔,带着点考量,像读者以上帝视角考量书中人物似的悲悯。教授说自己太太爱读毛姆,而毛姆笔下的异族通婚“大多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是其中一方的狂恋”。

西泽也爱毛姆,但她觉得自己与他却不算,无关乎异族与否,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值得半点歌颂或者怜悯。

等西洋棋下得和她的□□一样炉火纯青的那天,白星号也终于驶入维多利亚港。她从未到过这里,但当见到那比金山湾广阔数倍的港口,几乎难以相信这竟然是无数次在明信片上见过的、星光大道背后被无数次填海填得拥堵不堪狭小港口。

如今这里港深水阔,里头停泊或行进着几十艘万吨巨轮,一艘艘在温柔晨光里头呜咽着向广阔海口缓慢移动,场面不知多壮观。海的那头多数是高低错落的洋房,带着浓郁、突兀的热带殖民气息提醒着她虽然共享一个太平洋,但离金山湾那一个太平洋已经很远了。

她靠在栏杆上,背对着半岛,望向港岛。

花花绿绿的滨海洋房上夸张的广告牌里,突兀的出现一张英国政府告示,用英文与繁体各写着三月十五日期,铜锣湾向维多利花园西北进行为期两月填海工程,该注意行车避让。

淮真笑着摇摇头,转身进舱。

穿制服的船员挨个敲门,叫关上舱门,等喷洒消毒方可下船。

淮真很诧异,用英文问船员“不需要入境检查吗?”

船员用带着殖民特色的英文回答她,“不需要,an”

说罢门便被拉了起来。

教授夫妇在屋里呵呵大笑“船是美国船,没有美国人偷渡到英国人的殖民地;但是美国有西班牙流感,英国人很怕这个。这里马来人讲英文都喜欢带一个an,也不要见怪。”

三月的艳阳晒得大铁壳发着热,地上消毒水很快蒸腾起来,满舱都是医院的怪味。

淮真将窗户打开,倚在窗边,看着黄色警服的广东工人开动起重机,将船舱里的行李一一卸到码头看守人那里。

紧接着,船员将头等舱门打开放行,等确认所有头等舱的客人都已走空,这才下来通知二等舱里的客人。

行李由推车推出来,周遭立刻涌来一群黄包车,连带着海峡殖民地式的英文也跟着蜂拥而至。

教授用北方话大喊“请让一让——”

没人听得懂,仍将前路挡得苍蝇都飞不过一只,急的教授满头大汗。

淮真笑着说,“揸车出行,烦请借过。唔该晒。”

面前年轻的黄包车师傅将车往后挪出个空隙,淮真忍不住回头多瞧了黄包车一眼不是黄的,车身漆成绿油油的,车棚却是新鲜的大红色,像一只只热带大西瓜。

上一篇:佛系反派 下一篇:大魔王重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