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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20)

他从那诡谲里抹开一点笑,折扇合拢,指着三层楼上缓缓说道:“八千二。”

紧接又是一句:“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贱命。”

洪凉生话音一落,那头却雷打不动地往上报了个数,连声调也不带变化:“八千三。”

满场死寂。

淮真收了收胳膊,嘴唇发干,舔了舔,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下头却再没声音响起。

只听得那唱票人念道:

“八千三百美金一次——”

有人不怕事的试探道:“洪六少,到手的媳妇飞了!”

“八千三百美金两次——”

没有声音。

八千三百美金,对寻常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无疑了。

但那可是洪凉生——唐人街横行无忌的洪六少,何至于为着八千美金,当着新欢旧爱的面,将自己面儿给下了?

响锤一下,那唱票人道:“淮真,八千三百美金——”

淮真往对面那包间看去:空荡荡的桌椅,茶杯盖仍还掀着。

已经走空了人。

下头人头攒动,窃窃私语,似乎还没有人相信洪少今日竟输了。

身后仆妇推开身后那道门,缓缓道:“姑娘,押货人来叻,该起身走了。”

淮真缓缓站起身,突然意识到什么。

洪爷若还是个能说话算话的主,但这洪凉生,兴许压根就不是。

——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狗命!

他连带他的仆从都不见了,不是来找她,就是去找西泽了。

她提起裙摆,撒腿就往外跑!

去往三楼的路并不难找。

戏院里一应木头搭的楼与围栏,糊了纸的回廊,廊里摇曳着钨丝灯光,将那提溜裙摆一气狂奔的影子,皮影戏般递送给下头看客。

“你跑慢点!”

“哎哟喂,从没见过这么心急火燎要去陪客的女仔……”

那名押货人与仆妇在后头正看得目瞪口呆,追着那女仔步伐转入一个三折回廊,迎面却走来四五黑压压男人。

大家都认得那是惯常跟着六少的会馆打手。

那对人马本是要去先挟了那小娘子,再去取三楼狗命。两路人一照面,立刻心知肚明,调转人马,直奔三楼去。

……

淮真推开三层包间虚掩的门时,姜素正将一张纸页揣进衣服中,缓缓说道:“先生。我们这里还提供房间,决不会令人,尤其是外头白人发现。房间很干净,里头,什么都有……”

她背过身,猛地将门抵住,以英文口型对西泽说:“跑!”

身后房门剧烈动了起来。

“开门!我数五个数——”

姜素辨认出这再熟悉没有的声音,吓得不轻:“六少,我这女仔年纪小,伺候不了两名客人。既然今遭让这位爷重金买了去,六少,您也得服气……”

“嘭,嘭嘭——”

淮真背抵木门,连带几下,淮真身子都不由颤动。倏地听见“咔哒”一声,西泽手头拎着一只铜水龙,一手绕到她腰侧,躬身将门插销拨开。

门开那一瞬间,那一九零六年地震后,为每一户唐人街砖房新设的那种铜水龙“滋——”地喷射出去,迎脸喷了门外几人一个猝不及防。

她猛地一个地转天旋,被人倒拎着抗在肩头,狂奔起来——

颠倒的世界里,她只看到湿雾弥漫里奔来五个持棍的黑影,头一个说:“女的抢过来!男的,照死里打!”

负重之下脚力远不及一身轻松的打手。

眼见将被人追上,三叉回廊里西泽将淮真扔到地上,回身踹飞那头顶重重袭来的木棍。

恍然间,有人仰头看清了西泽面孔。

洪凉生“哟”了一声,“我就说,原还是个白鬼。”

有人战战兢兢道:“六爷,这这这白鬼怎么办?白鬼可不敢打死啊!”

洪凉生道,“那就卸他两条胳膊作馅儿,卖给白鬼,不坐牢!”

淮真从地上爬起来往前跑了几米,恍然听的后头有人挨了几下,吃痛闷哼。

她立刻调转回头,将兜里一应瓜皮果屑、大多部分钢镚纸币尽数掏出,往那厮打场所上头发力一抛。

漫天飞花里,淮真大叫:“四千美金,拿去给自己挑一口合身棺材——”

话音一落,那群打手仰头噼啪挨了一通瓜子壳与美分的暴雨梨花针;倒真有人手头动作一顿,躬身去捡钱。

一片混乱里,西泽捂着肩膀站起来。

淮真冲上去,拉起他就是一通发足狂奔。

刚出杂货铺,大概是觉得她步伐太拖后腿,托着她的腰将她单手抱起来。

一辆报社轿车停在路边。因此,萨克拉门托并不开阔的街道,撇去夜间摊贩与行路人,霎时容不下太多横冲直撞的行人。

那被临时请来的小报记者端着莱卡相机一路冲了出来,只拍摄到戏院门外那气急败坏的唐人街二世祖。

那怀抱中国小新娘的白人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淮真洒了总计两百三十块,统统都是阿福与云霞一分一分凑出来的零用钱。

第17章 九曲花街

出了Broadway街,零零星星能见着几家中餐馆,两人都不知到哪里才算出了唐人街地界,仍不大安心。直到了vallejo和columbus交界处,林立着维多利亚风格的高楼;骤然宽广的大道街角,左右各一家灯火明亮意大利餐厅仍在营业。

餐厅临近打烊,穿制服的侍者端着盛有剩菜与醒酒汤的托盘,走到街上分发给流浪汉与北滩来的醉鬼,总算使人安心一些。

西泽放下淮真,走到意大利餐厅门外去询问着什么。

淮真离他远远的,缩在一个太阳伞后头静静等着。

眼见侍者引着那高大背影进了店门,一阵寒风刮来,淮真一身单薄绸衣伫立在风里,直打哆嗦。

两分钟后,他又走了出来,往来路一寻,一眼望见她,快步过来:“等什么?”

淮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绣花鞋,又看看他的黑靴,说:“以这种组合出现?”

西泽拾起红色裙裾:“以这身衣服站在街上,是打算上明天旧金山报纸头条?”

风嗖嗖刮过来,着了单裤的腿吹的生疼。

她一把夺过来,“不想。”

“……那就进来,先吃点东西。”语气依旧不大好,说罢立马大步走回餐厅,背对她招了招手。

淮真小跑跟上。

弹簧门撞响风铃,叮当声里,淮真被餐厅温热暖气包裹。

西泽取下风衣外套交给侍者挂在门口,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餐厅,在无人角落相对而坐。餐厅里只寥寥几个客人,几乎也快用餐完毕了,正在喝红酒抑或吃着甜点。远远望见这一对衣着风格迥异的组合,目光都不免多停驻了一阵。

西泽推了只菜单给她。

两人各自翻看时,走过来一名年轻侍者,以卷翘舌分明的欢快英文口音询问:“先生,小姐,请问需要些什么?”

“女士先请。”

那侍者注意到她的衣着,瞪大眼睛,伸出拇指艰难措辞夸赞道:“好……好隆重的衣着!很、很漂亮!”

西泽抬头看了一眼。

淮真往手心哈了口气,一口气报菜名:“Lasagne,Sabayon.”

侍者飞速记下。

淮真接着说:“解百纳。”

侍者停下动作,问:“请出示id……不好意思,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太年轻。”

西泽直接将她手头菜单合上,抽走,向侍者点了点心与热红茶。

“无酒精?”侍者再次确认。

“无酒精。”

侍者一走,西泽说:“想被罚一千美金是吗。”

她这才想起这时仍有禁酒令这回事,忙同他道歉。

淮真所在位置正对吧台,可以亲眼看见那侍者去了厨房以后,陆续有四五侍者与厨师走了出来,向他们这头探头探脑,似乎颇为好奇。

西泽顺着淮真目光回头。后头探头探脑的意大利小伙们似乎都颇感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一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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