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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21)

于是他起身叫住一名侍者,询问道,“能否借用电话?”

铜质挂式电话并不远,西泽也不避忌什么,因此讲电话声不远不近传了过来:

“请接安德烈。”

“……”

“安德烈,嗯。是我,今晚不去你那里了。”

“……”

“…………………………没那种事。太晚了,我回去住,就这样,明天见。”

挂断这个电话,西泽脸都黑了。

紧接着又拨了另一通电话:“汤普森先生,我西泽。麻烦请半小时左右驾车过来Grant Ave. 1309号,谢谢。”

西泽讲电话时,一名大胡子厨师将新鲜烤出的千层面上了桌。

又亲自替往她杯中加了片柠檬,斟上水,向她自我介绍道:“我是阿尔瓦诺,这家店的厨师长。”

淮真忍着饥肠辘辘,微笑着说:“淮真。”

“很高兴认识你,女士。”紧接着压低声音问她:“能否个非常私人的问题?如果觉得冒犯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什么?”

“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吗?”

“……”

厨师长紧张的双手动来动去,努力斟酌着措辞,“请不要觉得惊慌,女士,我没有恶意。请听我解释,我从前在大西洋上一艘游轮里干活,不是水手,也是做厨师。那时七八年前了,我也遇到一对情侣,和你们一样,男孩是白人;女孩看起来是个东方姑娘,讲一口很流利的英文。”

淮真听着听着,只觉得厨师长身后立着一个黑沉沉的影子。

她视线来会扫了一次,厨师长顺着目光回头发现,挪开肥大身材替他让开一条道。

西泽面无表情的落了座。

餐桌上气氛一度十分凝重。

厨师长正说着“祝胃口健康”,突然被西泽打断。

他问,“接着呢?”

厨师长愣了一下,这才顺着往下说道:“那女孩子父亲似乎是堪萨斯一名黄人西医。是个很殷实的家庭呢,那女孩儿入学哥伦比亚大学念书,认识这美国男孩子,两人申请结婚被拒绝,还险些被逮捕,只好放弃学业,一路跑到欧洲去……你们别担心。现在好几个特别地区都批准混婚,比如哥伦比亚特区,那女孩子如今应该也回去了吧?”

餐桌上鸦雀无声,厨师长站在原地,略感到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淮真没话找话打圆场道:“一定是这样的。”

那厨师长见西泽仍阴沉着一张脸,自知大概说错了话,祝了句用餐愉快,嘿嘿笑着,溜之大吉了。

淮真不敢则声,双手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杯,小小啜了一口。

西泽看了眼千层面,“西红柿太多了。”

“嗯,是啊,肉也有点。”

淮真动刀叉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觉得这场面要是画进漫画里,搞不好桌面上会有乌鸦飞过。

沉默半晌,西泽开口,“吃吧。二十分钟过后有车来接,去我的公寓。”

淮真执起刀叉,还没来及下手,听到下半句,抬头看了他一眼。

觉察到这复杂神情,西泽冷不丁问,“还是说你今晚有地方可以去。”

淮真摇摇头。

“公寓从没有人来过,周围人少,足够安全。或者说你想去Hotel登记入住?”

淮真吃了两口千层面,擦了擦嘴,“去你公寓吧。”

好像并没得选。

作者有话要说:伦巴德大街,又名九曲花街。

第18章 九曲花街2

几分钟后,餐厅客人陆陆续续离开。门外挂上打烊标志,店中留下一名侍应等待最后一桌的客人。

大约是这样的缘故,厨师长在千层面与甜点里都加了格外多的食材,吃起来有格外的餍足感。

窗外城市灯光璀璨,一窗之隔,窗内世界静谧温暖。

一个有着当前时代下超前完备法治的资本主义帝国,一个是法制不起太大作用的蛮荒社会。

她身处这个帝国里,避不开这个社会。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劫后余生,明白此刻自由得来不易,所以心有戚戚然。

这场景莫名使她想起千寻在咀嚼馒头时的嚎啕大哭。淮真一开始还克制着自己,直到一口甜点化入口中,终于忍耐不住,埋下头,很快裙裾上湿漉漉一片。

瘦削单薄的肩膀颤动着,放在餐桌上的细弱手臂不动声色地拽了张纸巾。

西泽沉默地看在眼里。

大哭过后,一通猛地吸溜鼻涕,淮真霎时觉得神清气爽。

这才想起对面这一位,大晚上的,毫无预兆地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人回去,干了件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搞不好比她还莫名其妙,甚至还没有回过味来。

怪离谱的。

这样想着,她“噗”一声笑出声。

西泽:“……”

淮真擦擦眼泪,抬起头。

“好了?”

“嗯。”

西泽招招手。门口风铃叮当响,淮真回过头,看见一个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同侍应说了句话,而后,账单带过去交给了他。

他起身,“走吧。”

蒙蒙细雨落下来,淮真刚钻出餐厅门,头顶立刻遮过来一把大黑伞。

汤普森先生并未对她的存在与身份表示出半点好奇,业务态度与风度极佳,彬彬有礼请她上车。

淮真道了谢,回头,见西泽也撑开一把黑伞,跟了上来。

车门拉开,淮真坐了进去。

门还没关上,一抬头,西泽立在窗外用英文对她说:“往里一点,请。”

等他进来,两人远远并坐后排,气氛又变得格外凝重。

“伦巴德大街109号。”他说。

车缓缓启动,小而暗的世界里缓缓晃动着窗外光斑,再没响起别的声音。

旧金山颠簸坡道里,她倦意上来,靠着车窗打了个盹。

并不十分合脚的绣花鞋从她脚上滑落。一声轻响,西泽侧过头,看到红色裙裾里不合时宜的滑出一只白皙小巧的脚。

精致的足趾上,均匀点缀五点红色蔻丹。红色已经剥落了一些,斑驳里露出一点剔透粉嫩的指甲的影子,映衬这身红衣。

熟睡中的人面容一脸安详,并未意识到有人注视着她。只有小发冠上的金色步摇与一粒雨滴大小的花朵耳坠轻轻晃动着,宣告这酣眠的少女身上古老而隆重的仪式感,像是要去参与某种残忍的宗教献祭。

这样的隆重着装,西泽发现自己竟然不是第一次见。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藏着一个潮湿海岛里的夜晚。院子里虫萤乱鸣,他推开一扇摇晃着烛影的木门,屋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为一身红衣的女人梳理鬓发。

他少年时一度以为这名中国妇人曾做过父亲的情人,但她一直告诉他,她只是他们家中的中国仆人。他记得她的名字,阿琴。这是他学会的第一句广东话。她蹲下来对他微笑着说:“我叫阿琴,是你们家的女佣。”

他还记得那艘船。阿琴送父亲与他去港口,出港前,他趴在床边,看到那瘦小影子突然失控狂奔。父亲低下头,柔声同他说,琴姨舍不得你。爸爸回家告诉爷爷,明年就将她接来美国好不好?

那是他对阿琴最后的记忆。时至今日,他对香港一切记忆都已经模糊,却仍能记得那个跌倒在淤泥中,又爬起来追赶这艘永远不可能追上的船的瘦小身影。

时隔太久,他甚至不记得这片段是否真实存在,或者只是个小小梦魇。如今这几乎消失的内容和面前这身红色衣服再度重叠起来,竟然像是个提醒。

一个剧烈颠簸,车停在半道,往下滑了一截。

汤普森低声抱怨一句,“政府真的认为这种道路更安全?”

再次启动时,淮真被打断酣眠,睡眼朦胧地朝窗外看去。

那是一条陡峭坡道,为了行车安全,折作缓坡的迂回弯道。弯道之间的三角区域,开满绣球与玫瑰,盎然绿意与斑斓的花圃顺着盘曲道路一直蔓延到山顶,夹在道路两旁洋房中间,是天然花园。夜里金色灯光映照在路面,从山脚看去,像嵌在锦团中的金色丝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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