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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26)

旋即问道:“So what?”(所以呢)

尔后笑眯眯的倚在门上,等小老虎发威。

那小孩憋得脸气鼓鼓的,周身摸了摸,从兜里摸出三枚十美分抛给她。硬币砸过来,在她穿拖鞋的脚边滴溜溜滚了一会儿,啪嗒一声,朝上露出橄榄枝。

淮真还没从这飞来横财里醒过神来,只听见那小孩恶狠狠的冲她说:“你讲英文!所以我警告你,拿着钱,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懂了吗?”

说罢,扭头飞快的跑远了。

淮真盯着那个头和她一般高的小男孩身影乐了一会儿,心想,每天早晨只要来这站一会儿,保不准能走上发财路。

她将硬币拾到案桌上放着,拿苕帚扫了扫店面。

没一阵,便听见后院无比怨念的一声呐喊:“我——不——要——早——餐!”

十分钟后,云霞一脸丧气的趴在餐桌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淮真吃油条。

淮真喝了口豆浆,问她:“真的不吃吗?要上一整天课呀。”

罗文道:“饿她四五顿就知道好歹了。”

云霞不理妈妈,扭头问阿福:“淮真也要去上学吗?”

阿福道:“明天去乾尼街做个入学考试,如果可以,过了年就能跟着上学了。”

“远东公立中学?那么以后淮真可跟我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云霞一下来劲了,“今天淮真要做什么,要不要跟我一起乘电车去理工高中玩?”

罗文拿筷子敲她一下,“你上学是上着玩的?”

阿福道:“今天带淮真在街上走走,认认路;街坊领居,也互相打个照面。”

云霞哦了一声,突然又压低声音,小声说:“要是碰上洪爷和小六爷怎么办。爸爸应付得来吗?”

阿福道:“昨晚上洪爷带着小六爷上二埠去了。”

“沙加缅度市有什么好去……”

“年二十八晚上,有堂会选举,按往年列,得去二埠通通气。”

“那等堂会那晚上,淮真不还是得见着洪爷与小六爷?总不能不去。”

“当然得去,不然怎么在这唐人街过下去?”

“那怎么办?”

顿了顿,阿福道,“办法自然是有。”

吃罢饭,云霞拽着淮真一道上楼去,将往年小了不能穿的衣服都拾掇出来,一定要求她试一条她没机会穿的蓝色条纹的米白色中领毛线长裙,以及一件绀青的长袖衬衫。

“是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衣服款式?现下国内衣服都照着花旗国杂志画报学的,在这里买,便宜又好看。这些都给你,赶上周末咱们去市场街买新的!”

罗文在楼下催:“斯托克斯街的电车要走了!”

云霞这才挎上书包下楼去,一面跑一面喊:“淮真等我下课回来!”

工作日,罗文白天会在杰克逊广场一家白人家庭做仆妇,正好在这个时间点和云霞坐同一班地铁去下城区,留下阿福与淮真在店里。

阿福让淮真坐在柜台后面,也没说要她做什么,扔给她一本《唐诗三百首》便上楼去堆皂角。

小半个上午,店里只来了两名汉子,将背的两筐脏衣服放下便走了。淮真从寥落古行宫一直念到春眠不觉晓,简直要瞌睡过去,店里又来了个黑黢黢的年轻小伙,一进来就慌里慌张的笑道:“福叔,我起晚了。”

阿福声音从楼上传来:“闺女,起来,咱歇歇,换他来。”

淮真忙拾起唐诗三百首放在一旁,起身让他。

那小伙坐下以后,眼瞅着淮真,高声问道:“阿福叔,这女仔是谁呢?”

“是我亲兄弟的闺女,现下已过继到你阿福叔名下头。”

“那您福气可真好,两水灵灵闺女,不知便宜哪家臭小子……”

阿福这才慢悠悠拎了只篓子从楼上下来,见淮真有些无聊,便说道:“礼拜一白日里头没什么人洗衣服,留他一个人手足够。走,闺女,想吃什么,季叔带你逛市场去。”

十点刚过,人渐渐多了起来。学生都已去上学,青壮年也大多去上工了,街上多是些妇女小孩,也大多挎着一只菜篓子上街买菜。淮真跟在阿福身后,走几步路便会跟着他一块儿招呼几位熟人,不论是街上买菜的大婶,抑或是生鲜百货的店主,都叫得出名字。阿福有时直呼其名,遇上年长的,则以“寿叔”“陈姐”相称;这时候对方往往会问起淮真,阿福则会让淮真称呼对方为“阿寿爷”或者“陈婶”,尔后向诸位解释:这丫头是广东乡下弟弟的小女儿,现在过继给他了,是他阿福的闺女。

三五次后,淮真立刻醒悟过来:旧金山统共五万华人,大多数人彼此都有些渊源。平日里上街买菜办事,也无主客之分,都得看人面打招呼;季叔也不是带她上街买菜,而是让她认人,也让人认她。

等打过了照面,阿福又会同她问一次,“可记住了?”

她立刻说,“记住了。”又在脑海中记诵一次。

一个早晨下来,见了百多生人,淮真竟能记住个七八成。

临近中午,两人也有些饿了。迎头看见一间广东茶楼,阿福便带着她进去吃午茶。

点了四五屉点心与一壶红茶,稍坐了一阵,一名着白围裙的女工推着点心经过。阿福唤她一声:“六少奶。”又回头对淮真低声说,叫六婶。

淮真立刻甜甜道:“六婶。”

六婶年纪四十上下,微微发胖的脸孔绷平了岁月褶痕,模样气质说不出来,但衣着从头至尾都有种说不上来的熨帖得体。见她面孔生,又这样称呼她,也没多问。只对阿福点一点头道,“这闺女年纪要小些。”

阿福道,“这个能小一岁半。”

六婶又将她打量一番,道,“现在年纪小,等两年养好了,不知该是个如何水灵的大美人。”

阿福道,“就是瘦了些,得多吃点儿。”

六婶又问道:“在乡里可许了人没有?”

阿福道:“年纪这样小,还早呢。”

“该好好看一看了,不然过两年就得回国相亲,一来一去,一年功夫就没了,多耽误事?大埠二埠青年才俊那样多,得好好挑一挑。”想了想,又说,“我有个侄儿,现下在海军陆战队,今年二十四了,没空回国相亲。也是一表人材青年才俊,过阵从东岸过来,我带来给您看一看?”

淮真脑袋垂下去喝了口茶,一席话讲得耳朵有些发烫。

六婶道:“还害羞呢。”又笑了她一同,“十五岁,也不小了。”

阿福道,“哪能跟我们那年岁比呢?”

这时那头有人唤,六婶忙道一声:“少陪。”这便走了。

两人兀自吃着茶点,一席无话。

隔了阵,阿福又说:“那白人小子,对你怎么样?”

淮真道,“挺好的。”

“好也没用啊。不止白人靠不住,法律也不允许。难不成指望他带你离开美国,去别处生活?”阿福叹口气,“断舍离呀。”

“还……断不了,”淮真手捧茶杯喝着,一听这话,忍不住将头埋下,“我……欠了他好多钱,还不上。”

第22章 乾尼街2

阿福想了阵,说,“欠钱好办。有名有目,是多少就是多少;欠了情可就难了,说不清道不明,一辈子都觉得亏欠。”

淮真一口粥噎在喉咙里,觉得有点沉重。

隔了阵,阿福又说,“不过好就好在,美国人跟人之间交往,喜欢明明白白‘互相利用’;讲究实际利益,不讲这点中国人的土人情。明来直往,公平交易,皆大欢喜。”

说罢啃了两只蒜蓉凤爪,结了十美分的账单,拍拍手,同淮真道:“走!”

出了广东茶楼,径直带她走进昃臣街一家鱼店。店面宽阔,入门一只柜台,两侧摞着的鱼缸汨汨的往过道上淌着水。店里一个伙计一个掌柜,光着脚在脏污腥臭的地面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只网兜为客人兜鱼。午后客人并不十分多,都站在渍臭的过道上,指点伙计在砧板上剃鱼鳞;与此同时,亮闪闪的鳞片无所顾忌的满地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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