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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66)

看守女士最后一个进去,摸索到房间最深处,倒也方便直接从外面离开。

几乎每一张床铺都睡着一名华人妇女。因为没有太多活动空间,她们有一些坐在床上吃早饭,或者做着手工活。她们大多很木讷,也许是因为有陌生人进来,屋里几乎没有人交谈。胆怯的眼神,从每一张床铺上方,可怜巴巴,又满怀希望的落在两人身上。淮真起码看到不下十双哭肿的眼睛。

陈曼丽与刘珍玲躺着的小小隔子间尚未满员。陈曼丽在下铺,刘珍玲睡在她上面。跟随两人的仆妇并不在这里,听说刚被叫到对面去问话了。

淮真一抬头,便瞥见刘珍玲背后木头墙上,以繁体字刻着一首诗,应该是从前羁押在这里的女孩留下的:

“美例苛如虎,人困板屋多。

拘留候审多制磨,鸟入樊笼太折堕。

惨莫诉,呼天叹无路。

过关金门难若此,饱尝苦味悔奔波。”

陈曼丽本斜靠在床上刺手帕,一见淮真,立刻坐起来。

刘珍玲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白惨惨地躺在上铺,侧脸对着淮真,突然地说,“出生在加利福利亚,天生比中国人高一等。也天生比白人低一等。”

这话淮真实在没法接。只瞥她一眼,说,“我生在中国。”

尔后淮真以四川话轻声问陈曼丽:“吃饭没?”

她摇头,“说没煮我们的份。”

淮真将装了欧包的篮子递给她。

“谢谢,”陈曼丽接过来,朝上铺看一眼,又说,“我叫不动她。不晓得她咋子了,昨晚哭了一晚上,你帮我问一哈好不好?”

淮真敲敲床铺的木头板,“吃点欧包作早餐。”

上头气若游丝一句,“我不吃,留给她们吧……”

淮真想了想,说,“移民局联系到你妈妈了,她应该下周就到。”

过了一会儿,一声哭腔响起:“我……肚子好疼。”

“吃坏肚子了?”

“不是……”她声音越来越小。

淮真问陈曼丽,“你见她吃过啥子没?她闹肚子了。”

陈曼丽哎呀一声,“葵水来了是不?”说罢,将床尾一只竹箱笼打开,寻出一只绣了四郎探母的刺绣月经带,敲敲上面床铺,塞进刘珍玲手里。

刘珍玲捏在手里一看,气地甩手便扔了出来,“这种老古董我姥姥都不用……”

淮真吓得伸手一接,才不致使月经带掉在黑漆漆的地上。

陈曼丽有些委屈,“新嘞,我都舍不得用。”

淮真替她向上铺那位转达了意思,半晌没听到动静,又说,“你不用,你妈妈来之前这些天也没人能给你洗床铺。”

她微微支起身子,看了淮真一眼。而后气弱了一些,“那……那你还给我。”

麦克利没听懂女孩们的谈话,也不知那条刺绣棉布做什么的,仍高高大大的立在一旁等着。刘珍玲手执月经带,有些委屈看了这高大白人一眼,张了张嘴,纵讲得一口流利英文也不知该如何出嘴。淮真见状,便立刻起身,打算与麦克利一起离开羁押营房。

刚转身,便听见后头喊了一声,“等一下。”

然后听见陈曼丽问道,“要是我被爆纸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家去?”

淮真突然愣住。

爆纸,是冒名顶替美籍华人的“纸儿子”这行生意创造的广东行话,她怎么会知道?

“你从哪里晓得‘爆纸’的意思?”

陈曼丽张了张嘴,没说话。

淮真看她一眼,没接着往下问,几步小跑跟上麦克利。

离开麦克利不经意地以英文问道,“她叫住你,都说了些什么?”

“她问我,能不能帮上面女孩买点东西带过来。”

“什么东西?”

“女孩子……的东西。”

麦克利便不再多问。

淮真出了一手心的汗,竟然比她自己经过海关时还要紧张。

临近十点,西泽仍没得空,只好委托麦克利送另两名值夜联邦警察与淮真同车返回市区。

快到唐人街时,途径哥伦布街的O.M.俄德商店,淮真请麦克利将车停在路边。

俄德商店距离唐人街不过五分钟步行时间。下了车,她飞快跑进商店,以二十美分价格,买了两袋最便宜的Southall’s Towels一次性卫生巾,装在纸包装袋里,交由驾驶室里的麦克利,请他帮忙带回天使岛移民站。

第56章 奥克兰

还未踏进阿福洗衣的巷子,远远见一排女孩蹲在杂货铺门口哭。她们大多是拉丁裔或西班牙裔,有着乌黑卷曲长发与健康油亮肌肤,着一件露了大片胸脯的短上衣,包臀裙下勾着黑色过膝袜,下穿一双细长高跟鞋。旧金山常年不过十余度的蒙蒙细雨春日清晨,将这群死守在木板门外的拉丁女郎们冻得嘴唇乌紫,瑟瑟发抖。

姜素在里头以广东话叹道,“洪爷唔理,你找我也不济。”

女孩们仿若发现唯一生机,以英文哀求道,“让我们进去暖一会儿吧,求你了。”

听见脚步声,那木板一条缝里露出一只三白的眼睛,正瞥见从都板街走进巷子的淮真,立刻掀开一道门板喊道,“淮真呀,同她们英文讲讲道理:洪爷病咗,唔理事情,都返家去吧。”

那群女孩中有人抬头望向淮真,大多都受了点伤,脸上不知怎的青一块紫一块。其中有个眼睛漆黑灵动的女孩子颇为面熟,淮真认出她是玛丽。

顿住脚步,尚未走过去,阿福洗衣的大门哗啦一声推开来,罗文立在门口大声道:“淮真,回来。”

淮真诶一声,转身返回家门。

罗文一双跟着她转,“姑婆屋里闹事,有你什么相干?”

姜素高声道:“不是自家闺女,无人心疼咯——”

罗文哼笑一声,“你心疼,你倒是放进屋去,别让人在外头受冻呀。”

挑豆浆桶的大爷远远吆喝过来,一见这里这么热闹,不由慢下脚步。那群拉丁女孩里有的揩揩泪,灵活媚眼在眼眶转了转,“先生,十块钱,我跟你回去——”

跳单老头摆摆手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八,做不动喽。十块钱,我买你回去帮我推磨,不如五块钱买头驴。”

隔着道门板,杂货铺里头听墙角的姑娘们咯咯笑不停。

罗文立刻将淮真拽回屋里,“回房读书去。”

她英文不错,看似心下不忍,又回头冲外头道:“洪先生病了,没法给你们妈妈讨公道。在这里也没用。”

罗文回头对淮真说,“洪爷一病倒,唐人街准得乱套。白人一来,回回拿妓馆与女人开刀,这回不知什么事情,连黛拉·克拉克都给捉走。你移民资格证没拿到,身份又敏感,下回可别再淌这浑水。”

黛拉·克拉克是唐人街一间白人妓馆的西班牙裔老鸨,脾气火辣,早年也是登记作洪爷的妻子,才拥有今天的公民身份。后来混婚不合法了,她与洪爷的婚姻关系在加利福利亚自动失效。

不及淮真回答,外头又是一阵哄闹。

有女孩子以英文嗲嗲喊道:“小洪先生——”

隐隐听见洪凉生问:“大清早都站这吹什么冷风?”

女孩们纷纷开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行了行了,一个个来,玛丽,怎么回事?”

玛丽饮泣,“昨天半夜妈妈和客人去大戏院听戏,碰上一名联邦警察罗伯逊带着太太与女儿。他认出妈妈,便让戏院将她赶出去,说不能让妻子女儿与这种下等人在一间屋子听戏。大戏院老板拒绝了,当天晚上他们便带着人冲进屋里来打人,打我们,打妈妈与客人们,还将她捉回警局去了。”

洪凉生没作声,由着那群女人你一句我一句。

过了会儿,便听他说,“我知道了,罗伯逊是吗。”

又说,“我待会儿叫人将门锁砸了,请几个打手守在门口,联邦警察?来一个揍一个。都别怕,回去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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