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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69)

那名警员一开始保持了他的礼貌。

“你知道她偷盗了店里的药材。”

“是。”淮真承认。

“这笔药材价值近五十美金。”

“是的。”

“但你并没有举报她。”

“是的,先生。”

“为什么?”

“如你所见,她已经够可怜了……”

“她说那天她来拜访你,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她告诉过你她的遭遇。但你为了包庇她的偷渡史,甚至包庇她的盗窃罪。”

淮真静静注视这名警察灰蓝的眼珠。

这双眼冰凉,带着白人,尤其是白种警察对华人惯有的轻视和冷漠。

在那一刻,淮真不确定陈丁香是真的将她拖下了水,或者这一切种种,都是这群警察从陈丁香的言辞,以及药铺伙计不合常理的行为举止中揣测出来的,此时只是根据揣测,来对她进行某种逼供。

淮真记得,只要她绝不认罪,没有证据,她便无罪。

她选择闭口不言。

隔壁审讯室有人挨揍了。那声凄厉男子哀嚎,仍让她战栗了一下。

他开始循循善诱,声音轻柔,像带着无限慈爱:“听着,可爱的小天使。你才十六岁,你该说实话。告诉我是否有这种事情。在美国土地讲实话,我们不会太苛责你。”

那双灰蓝眼珠却并不柔和,一动不动盯紧她,像是在说,你看,我不想打女人的,但我的忍耐很有限度。

从那双眼底,淮真读出了他的意图。

他像天使岛所有逼供华人小孩的警员一样,正在拙劣的对她进行逼供。他也像天使岛所有警员一样,对不论男女老少的华人,都抱有最原始的敌意,不会因为她如何作答,而有丝毫更改。

她无比坚信,假如此时她对他点头,承认自己的一切包庇罪行,他会立刻调转椅背,像屠杀者淋着血淋淋的猎物,大获全胜的大声笑道:“Good girl!No!”

她仿佛已经看到他那可耻嘴脸。

淮真在力量悬殊的极端情况下,往往会表现出一种超常的冷静,与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固执。

她从那张还未露出獠牙,尚还保持着绅士态度的白种人的俊朗面部上看到他惯常鄙夷华人的丑态。对着那张脸,她无比冷静的耸耸肩,用轻松到近乎轻蔑的语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是,脸上立刻狠狠挨了一拳。

那一拳让她连人带椅子重重倒在地上。

淮真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痛。她脑子一阵轰鸣,挨揍那一侧鼻子流出温热液体。

她眼睛一花,扶着椅子动了动,尽量想支起身子。就在那一瞬,她看见那白人的皮鞋尽在眼前。她想起昨晚罗文告诉她:洪爷一病,唐人街准得出事。联邦警察们最讨厌唐人街的女人们,第一个准拿女孩开刀。

看到那双皮鞋一瞬,她意识到:他还没解气。他还想要踹她。

大难临头前,淮真立刻下意识蜷缩起来,捂住肚子。

就在那一瞬,那双皮鞋从她身上擦过,没有挨着她便向上扬去——

有人在他踹上她的瞬间,将他猛地拽走了。

她听见麦克利在说:“约翰逊,冷静。枪击案我们死了一个兄弟,我知道你对很愤怒,但是请你冷静。她只是个女孩。”

约翰逊大声冷笑:“女孩?外面也有个救助会以为天使一样的女孩!你该去听一听!她如何在学校上了半年课,学了满口美式英文后反过来告诉我们她的种种卑劣史!”

约翰逊像一头受了伤,双目通红的斗牛,在竞技场里大声喘气,宣泄着自己无处发泄的怒火。

“我们等西泽来了再说,好不好?请你先冷静。杰弗森,有绷带与消毒水吗?趁西泽过来将约翰逊拆了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给他的女孩包扎一下。”

麦克利找人将约翰逊架了出去,快步过来将淮真扶到椅子上做好。

过了会儿,杰弗森拿了冰袋小跑过来,“市警局只有这个。”

“你这该死的无能的——”

杰弗森无比遗憾地接着说道,“西泽的车已经在路口了。我不觉得现在去买药水会更快。”

第58章 奥克兰3

淮真确认自己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她接过麦克利递来的纸巾,同他说谢谢。

麦克利似乎想说什么来补救,但那一刻,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有些无济于事,又或者一个华人女孩并不值得他补救什么。

门虚掩上,所有人都出去了。

淮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甚至没有力气去责怪陈丁香。

获取救助会援救,陈丁香本以为那会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却哪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

自从踏出这一步,从此她既进不去白人社会,也永远回不了华人的世界了。

多么绝望……

但她一点也不同情陈丁香。

她有试想过,倘若沦落到陈丁香的境地,她会不会也做出这样的行为。

答案是不会。美国与唐人街能给与华人女孩的尊重与宽容少之又少,倘若没人爱她,也没关系。天地之大,她仅有自己,便会足够爱自己。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陈丁香。

也不知是否挨打后应激过度,此刻她浑身发冷,却平静到可怕。

直至那道门推开,闻声,她对上西泽那双漆黑眼睛。

淮真动了动手,慢慢将自己脸上血迹擦去。

擦拭的动作带动她的嘴角,一抹讥笑好似随之凝滞在她脸上,久久不散。

一眨不眨对视数秒。

数秒钟之内,两人脸上都没有半点表情。

然后,他将门合拢。

她听见他立在门口,很平静地问,“Who did this?”

外面沉默许久。

她隐隐听见麦克利轻声劝解,“昨晚的事情,几乎将他都逼疯,请原谅——”

话音一落,不知谁挨了一记重击。闷声不响,桌椅轰然倒塌——

有人大叫:“你疯了!”

那一瞬,门锁一动,他转身进来。

神情冷静过了头,好像刚才只是出去喝了杯茶。

好像将所有乱七八糟都关在门外,就留给屋里一个静谧和平的环境似的。

可事实恰好相反。

他动了动有些不受掌控的手腕,似乎有些脱臼。

掌骨关节的发麻痛感来的很慢。痛感袭来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一切都错了。

他可以让一个对女孩施暴失了风度的粗鲁美国警察道歉。

可是他却无法为白人向华人道歉。

这便是这件事的症结所在。也因此,对这个受了伤的女孩,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这件事情原本就没有任何公正可言。

西泽正对上她那种表情,突然明白此时此刻,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他在她对面那位行凶者曾坐过的椅子里慢慢地坐了下来。

沉默良久,室内气温仿佛跟着氛围一起骤降。

西泽觉得这一切都有些滑稽。

过去那两个星期,他无数次面对参议院秘书长德赛那张满络腮胡的肥大脸庞。他翻阅自己递来的一沓牛皮纸资料——一九二九年整,入境美国的华人达一万三千人,半年内应离境近四千人,实际只有一千三百人离境!好家伙!

他想起那张抖动络腮胡大笑的脸庞,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来,告诉他你比我手下所有调查组加起来都要优异!他掸了掸那沓资料,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工作经验。假如你要去陆军,我非常愿意作你的推荐人!在美国走到哪里,都需要工作经验与推荐人!

昨夜唐人街有人开枪打死一名警察。关上办公室的门,他背转过去对着窗户,不知是在克制自己的愤怒还是兴奋。西泽认为后者会更多一些。因为他觉得,接下来一句“我们赢定了!好极了!这会为他们的罪过添上最深重的一笔!”会更衬那张脸。

麦克利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的女孩牵扯进了一桩重窃案,还挨了约翰逊一下。就是昨晚死了弟弟那个,练举重的约翰逊。我发誓他只轻轻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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