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金山蝴蝶(70)

……去他妈的约翰逊。

西泽积攒了两周的所有好心情,都随之荡然无存。

他应该开口。但他竟不知应该从哪一件事开始说起。他希望此刻她能问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这么对华人?他一定拿德赛讲过的话来嘲讽“他们这群白人”:因为你们梳辫子,裹小脚,挑担子,还吃一种我们从没吃过的,后来才知道叫做虾的虫子。

事情再也轻松不起来。

从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近的接触一名同龄华人女孩。

等真正接触了,他才发现,她真的令他讨厌不起来。

他有时会想起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也许有,但在这之前是一团模糊的,没有界限。但在这一刻好似清晰起来。

两个人都好像同时看清了这中间究竟横亘着什么。

在这一刻,淮真也在看他。

他一只手指苍白纤长,骨节并不十分明显。握拳时,属于男人的坚硬骨节与青筋才会清晰凸出。就是那只手,泛着红,脱了皮,露出里面的粉色组织。

淮真心想,他一定擅长钢琴,才会有这样一双手。这双手就在刚才,狠狠揍了一名同事。

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卷曲的黑色头发,眉骨下藏着一双同样的漆黑幽暗的眼睛。

他还学过什么?德文,英文,或者一点点法文。从小骑马,以致步伐略微松垮,还有什么?

这些是他想到的全部。这样一个新英格兰人,从小到大,都会学一些什么,在她降落这个世界的当天,她就已经想象到了。

她也来自一个中产家庭,父母都在欧洲大学做教授。她去过很多国家,也会钢琴,跳芭蕾,骑马,会说两种以上语言,从不愁生计,可以在一所德国名校随心所欲念一门自己喜欢的冷门专业。她才十九岁,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她没什么好自卑的。即使她熟记历史上记载的排华法案,这样一种种族歧视与仇恨,却一直从未在她心中立体起来过。

淮真知道了其中差别。

这一张长方桌的距离,那头坐着不可能真的是学校或者club某个向她示好的普通男孩子。

桌子那头,是一名排华者,这一头,坐着的是一名华人,就是这么宽的距离。就是他和她之间的全部距离,记载着她遭遇不公正的全部。

在外人看来,此刻她可能就像汉堡大学校园外讨要咖喱香肠的难民,而他就是那个她,他的同伴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大声警告他:“西泽!离她远点——”

推翻这张方桌,还要十二年时间,甚至更久,甚至到二零一八年,这无形的桌子仍然还在。

这方桌看似很近,他起身,两步就可以走到她身边。可这张方桌立在这里,她就只能忍受这种不公。他也只能眼睁睁看她忍受这种不公,除此之外,能做的也只是揍一名同事解气。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门扉,小心翼翼的问,“西泽,你来审问她,对吗?”

西泽没有转头,没有回话。

被派来和地狱使者交涉的年轻警官,从门缝露出半张白净的脸与一只眼睛,显然有点紧张。没等到回应,他回头,冲外头小声问道,“他不理我。”

外头很轻很轻的骂了他几句。

他觉悟很高的点点头,“抱歉,请将上一句换成陈述句。”高个警员趁机快步进来,将胳膊下夹着一沓资料与两只冰袋递给西泽。

他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吓一大跳,仓皇逃开,将门合拢。

房里再度安静。

一只冰袋隔着桌子推过来,淮真没接。

放在桌上那张肿胀充血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讲讲陈丁香。”他开口了。

“她是我同学。你来学校那一次,她发现我认识警察,便来药铺告诉我她过得很不好,想回到中国去。我并不认为这对她更好,便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偷盗了店铺药材……”

淮真反复复述这件事。但她没提陈丁香自认偷渡经历。

西泽盯着自己,她以为他认真在听,但随后,她发现实际上他也许并不关心事实本身,仅仅只是盯着自己脸颊而已。

于是淮真住口了。

“你什么都没承认,对吗。”他接着问。

“我什么都没做。”

“嗯。那就很好。”

他握着钢笔,一刻不停在一沓厚厚资料上填空。淮真低头,发觉他反复重复的动作是签名。

龙飞凤舞Ceasar Herbert von Muhlenberg,写到最后,潦草的只剩下一长串波浪线。

纸页上方写着,保释单。

写完无数个波浪线,他捏着那一沓纸页起身开门,向外面询问了一句什么。

来人答了句什么,他立刻回头说,“来。”

淮真迟疑了一下。

“医生来了。你需要处理一下伤口。”顿了顿,他声音轻缓了一些,“你半张脸肿得像猪头一样。”

说完这些话,他脚步很急的出去了,像是故意似的,根本不留给淮真反应时间。

淮真脑子里一片茫然。放空两秒钟,起身出去。

白人医生已经等在铺就橙黄色空旷大厅。一见她出来,指指一只椅子,叫她自己推过来。

淮真半张脸肿起来,一只眼睛火辣辣的,不是特别能看清东西。待她视线寻到那只椅子,一名不知蛰伏在哪里的警员突然一下跳出来,将那只椅子抬到医生身旁,又一溜烟跑了。

她坐下来。那医生戴上手套,碰了碰她的脸颊,仔细看了看,说,没事。过两天消肿就好了。

给伤口消毒的时间里,她一只听那名白人医生喋喋不休的抱怨,说真是荒唐。虽然这是白人警局,但是给黄人治病大可以去给东华医馆打电话,或者至少提前告知。她这辈子可从没有给黄人看过病。

虽然不满,她仍尽职尽责为淮真做完消肿工作。

那数十分钟里,她远远听见过几次洪凉生讲英文的声音。是英式发音,但并不十分地道,带着一点伦敦唐人街味。她猜想,这可能是他是个坏学生的缘故,即便去了伦敦,也无时不刻去唐人街鬼混,所以混出这种发音。

他始终用那种很轻松的语气刁难着这群傻大壮的市警察。“我爹地病了,病的快死了。他牙都掉光了,用的是镶金的假牙。他不在家里。你们别妄想叫他来做我的保释人了,没人会保释我,因为我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地痞无赖。烂命一条,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满赚不赔。你们要找他?我建议你们去鸦片烟馆里找找,他说不定就在那里。对,就是用他的金假牙吸着大烟,有三名以上的裸女正坐在他身上给他做马杀鸡。我建议你们去找他试试,说不定他会邀请你们加入。”

从那声音里,她感觉到他身体状况暂时还不错。也许挨过一些拳头,但那些拳头比起淮真挨的,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市警察也许暂时还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很多人都有行贿把柄在洪爷手里。但是这事事关联邦警察,非同小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又拿这条背后受贿链没什么办法。所以他们想要洪爷出面,至少给双方一个满意交待。

淮真挨的那一拳,来自于陈丁香与洪凉生作孽的总和。一个人放置了炸弹,另一人引爆炸弹,而她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就被抓来了这里,替这两人作的孽遭受严刑逼供。她实在冤死了。如果不是西泽,她都不知道拿什么走出这里。

如今在太平洋背后那片狼烟大陆,从五年后,一直到千禧年之间,无数人,拼上全副身家也想要求得这样一张美国船票。这样一张船票,和泰坦尼克上的救生艇一处小小船位一样珍贵。

呵美国公民。

西泽很快回来,医生也给他作了简单消肿。

向医生致了谢,他对淮真说,“走。”

“去哪里?”

没回答。

汽车停在大旧金山地区警察局门外。他用没受伤那只手拉开副驾驶室,请她坐进去。

上一篇:佛系反派 下一篇:大魔王重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