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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71)

天上有蒙蒙雨,落在玻璃窗上,窗外世界只剩下霓虹灯斑。

车缓缓开动,晃荡的汽车里响起引擎声。于是窗外世界彻底消失了。

车开出半条街。短促的笑声响起,有些突兀,像是泄气。

他缓缓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会懂那个华人女孩的口音吗。”

淮真答,“因为我分不清think与sink,loun和noon。她讲话口音与国语区别也是。”

西泽接着说,“你走那天,麦克利问我,在中文里,‘豹子’是什么意思。他说,那个女孩突然叫住你,对你说了这个词。‘爆纸’,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对吗?”

淮真盯着他的侧影,然后转开头,嗯了一声。

那天她仍可以模棱两可说她不知道。她知道那不是个好词,因为她仍还没问过云霞这个词的确切含义。

但这一刻她知道了,便装不了无辜。

淮真缓缓说,“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骗了麦克利和你。我很卑劣,是个地地道道爱钻营的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不论做什么都无法自证清白。”

西泽没再讲话。

是,你是个爱钻营,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你具备他们具备的一切卑劣品行,但是我仍然对你讨厌不起来。

甚至我也做起你的帮凶,不论是非,将你隐瞒的,做过的或者没做过的一切统统抹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忘记你也是华人的一份子。

两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沉默里,淮真心里一个弦轻轻动了动。

她回想起在警局办公室里他根本没有听她在讲什么,便毫不犹豫在保释单上签字,也突然明白为什么西泽要讲这句话。

因为这两件事,他都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便是无辜的。

淮真慢慢将那裹着纱布,什么都看不见的右眼望着窗外,对他说,“谢谢。”

他问,“疼吗?”

她摇摇头。

一旦安静下来,气氛便令人有些沮丧。

有人会想起警局那个认知。

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认知。它来的太早了,在最不该来到的时候到来。

在什么都没萌芽时,便让人过早清楚认清这道现实屏障。

第59章 奥克兰4

淮真突然又想明白了一点事情。她时不时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此刻,她突然又觉得,究竟谁规定的,为了保持优雅,中国中产的女儿也要去学习钢琴与芭蕾?什么时候才能叫那群白鬼逼迫自己年幼子女学会反弹琵琶,在一场中式家宴倒背兰亭集序,向华人献媚?

是的,她现在已经很好的融入唐人街,十分熟练的使用起“白鬼”这个词了。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家中时会吃面条会吃出喝汤的巨大声响,逢年过节会在餐厅大堂高声谈论世界局势,中度咽炎迫使他在换季时分随时发出吐痰的震天巨响……但这并不妨碍他走出国门,踏出家门,走进大学教室时,会立刻回归成一个彬彬有礼,略微古板的中年绅士。

也许地道的中国,也并不是八十余年后富裕,得体而繁荣的中国,而是这保留了略有些令白人侧目的,带着古板风俗的唐人街,才是从三百年前延续下来的地道中国?

淮真好像也突然明白过来,从小受到的一切教养,无非都是望子成龙的中国父母,将子女改装成为一份上得台面的改良西式中餐,比如,chop suey,甜酸肉,左宗棠鸡,或者那种用中国超市速冻龙利鱼制成的,不需要片鱼片的复杂工序,同时也丧失了口感的水煮鱼。

这时候她想起自己身旁正坐着个美国人,她可以立刻向他确认这一点,问他,比起广东菜,是否更喜欢它们的美国改良版。但她一转过头,用完好那一只眼睛瞥了一眼那个开车开到走神的严肃侧影,便觉得这不是个好的时机。从她这个侧面看出去,深陷的眼窝藏着的睫毛密到近乎郁结,仿佛睁眼去看世界需要先抬起千斤重的心事。这天然的神情,使得他获得一种不论犯下什么过错,都让人可以轻易原谅他的能力。

他究竟在想什么,会想出这样一种凝重的表情?

淮真猜想,他性情也许比他看上去阴沉沉的相貌更为偏执。他可以比大部分人都要客观,可是连他的客观都无法改变他对某种事物既有的态度与看法。比如数个月前华埠小姐颁奖会场上他谨代表个人,对他的种族主义向她道歉。又比如很久很久以前,因为某一些见闻决定了他排华的立场。

这样两色人种,坐在车内,可以聊些什么,才不至于使气氛更严肃?淮真在心里举例:足球?音乐?还是某个好莱坞明星?

还是算了吧。

正当她打算闭嘴时,她听见敲钟声。八点半了,真糟糕。因为早晨罗文抱怨过四个月前从广东买回来那一罐腌虾酱快放坏了,最迟明早一定得吃掉。出门前还特意嘱咐她,叫她下午下课后,路过蔬菜商店,记得买点通菜回来。

已经这个点了。淮真将整张脸转向窗外,寻找可能尚未打烊的商铺以作补救。八点半点钟的旧金山是最安静的时候,因为正经家庭的人们已经结束工作,归家准备洗漱睡觉;而夜里寻欢作乐的人们尚未出发。

这时她发现南市场街的密集商铺。这并不是开往唐人街的方向,车在往南行驶。

她望着前窗,“如果不是回去唐人街,我觉得,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去哪里。”

过了好半晌,西泽才回过神来,视线掠过她缠着纱布的眼睛,像突然找到借口似的说,“你受了伤。”

“我们不是看过医生吗?”

“有想好怎么同他们解释吗?”

“即使一个月后回去,他们也会发现我挨了揍。”

一阵沉默过后,淮真盯着他受伤的手,建议,“你可以在小意大利放我下来,就是上次作别那边。我可以走路回家,这样不会有人猜测是你揍了我。”

西泽轻轻看了她一眼,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淮真安静的等着他将车漫无目的的又开出两条街。

“我们有目的地吗?”她问。

“那位母亲将两个女孩从天使岛保释出来了。就住火车站附近。”他突然想起一个可供随时造访的好去处,“她们提出想见见你。”

想见我才有鬼了。淮真心里这样想。

她问道,“她为陈曼丽脱罪了吗?”

西泽摇头,“要一直在这里,等到那位父亲抵达旧金山。”

“所以她的姑母承认她的侄女身份。”

“她一口咬定她和自己弟弟小时候长得很像。”

“但你们还是允许她被保释了。”

“她交了一笔保释金。”

淮真猜,方女士大抵也还没搞清自己弟弟究竟有没有私生女。但不论是私生女,还是自己弟弟曾经登记了纸儿子,卖给堂会,她都必须得先替他认下来,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车靠近教会湾停下。路边是一栋极为罕见的维多利亚时期三层建筑,楼下出租作了自行车零件商铺,通往楼上的是一面小小的门,门铃旁贴着Hotel的名字。

等待开门的几分钟时间里,不远处的架桥上,一列从旧金山始发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呜——”地驶过。

很多年后,美国最便捷的城际交通工具已然变成飞机,火车不再是忙碌的现代人的出行首选,火车票价也急速攀升。火车出行也成为某种历史,供有钱有闲的人观景抑或缅怀。淮真仰头,望见一面面亮堂车窗,突然生出些向往。

风很大,连大地都在震颤。

西泽揣着手立在门边,仰头望着火车,不知说了句什么。

街上行人很大声的交谈。地面发出的一切声音,统统都被列车行驶的震动盖过。

上头匆匆下来个人,隔着分割成八块的窗户玻璃询问:“找谁?”

西泽从上衣口袋掏出警官证,“拜访二百一十四号住客方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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