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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72)

胖得发红的房东拉开门锁,将两人带上楼梯,用法式英文大声抱怨:“每天都以为发生地震。”

老板是典型上世纪经济大震荡迁移过来的法国人,将旅店陡峭狭窄的台阶铺上一丝不苟的红毯,墙上挂着油画,间或两盏不怎么亮,却十分古典的雕花吊灯,显得沉重而幽暗。

二百一十四号就在楼梯转角。法国人怕惹上事,将他们带到门外,揿响门铃后,很识趣的离去。

刘玲珍穿着鹅黄色白蕾丝睡裙来开门。门打开那一刻,她实在有点懵。但仍侧身请两人进去了。

屋里几个女人正在吃着饭。旅店里没有厨房,食物是上面塞了很多乱七八糟东西的大热狗。一见来了人,所有人从饭桌起身,表情都很错愕。

方女士衣着很整齐,头发用发网网起来,碎花鱼棉白长旗袍,下面一双平底拖鞋。陈曼丽也穿了衬衫和卡其长裤,两人言行举止都十分止雅,但凑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局促。

西泽用英文向方女士简要告知来意。大致是说,移民局需确保你们一直呆在旧金山市区,偶尔会上门询问一些与陈曼丽及她父亲有关的问题,不要惊慌。

又往一旁一让,说,这是你说过希望见一见的美国华人女孩。

刘玲珍与她母亲相视一眼,方女士又看一眼陈曼丽,隔了好一阵才露出那种非常中国式的,很婉转的恍然大悟表情。方女士用英文说,“对对对,她似乎帮了不少忙?”

淮真突然感到非常尴尬。她几乎可以从她们语气与眼神交换里读出:我们互相之间连沟通都不能够,陈曼丽到底什么时候提过她?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如果实在说帮了什么,不过就是没有给陈曼丽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以及替刘玲珍买了一带卫生巾而已,不至于非要再见一面感谢的地步。

而且干什么非得挑两个人都鼻青脸肿的时候上门拜访……

西泽与方女士谈话的几分钟时间里,淮真与另外两个女孩三人坐在沙发上相顾无言。

陈曼丽学了一些简短英文。

“还好吧?”她问。

“她是指伤。”刘玲珍翻译道。

“没事,很快就好。”淮真四川话回答。

“她说很好。”陈曼丽用英文翻译回去。

对于这也不知有没有血缘,突飞猛进的姐妹关系,淮真心里倒有些欣慰。

陈曼丽又压低了声音,用英文说,“为什么他打你?”

刘玲珍也好奇。

淮真发现这件事很难三两句解释清楚。

她用英文很干脆利落回答说,“我不知道。”

两个女孩显然被这回答吓到了。

那边谈话声也随即停了下来。

再次响起对话时,西泽对方女士说,“这段时间请不要离开市区,下次再见。”

第60章 奥克兰5

刘玲珍在上海美侨开办的基督教会学校上学,一直到拿到犹他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到美国。上海这个城市的氛围,使大部分能接受良好教育的孩子们同时兼并对西方文化的全盘接受以及对领土被割据的嫉恨。两人离开时,刘玲珍一直以一种仇视殖民者的眼神仇视着西泽。而初到美国领地,刚学懂英文的陈曼丽,在这个时刻寻找到了整间屋子里第一个敌人,那就是西泽。于是她让自己仆妇从箱笼中寻出一只绳子系的黑黢黢烟熏香肠赠给了淮真。并让刘玲珍用英文询问西泽:“她是华人,赠给她并不是行贿,对吧?而且,你们白人一定不喜欢这种食物。”

刘玲珍讲话时,屋里另外几个女人一直应声点头。你看,建立革命友谊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相同的敌视对象。

很滑稽,是不是?刚从一个警局的阶级立场出来,又立刻进入另一个阶级对立面。你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使这两种阶级巧妙融合的契机。

那所公寓正对海湾,是一所著名灯塔礁餐厅。西泽带着淮真径直走过去,却直接被老板直接挂出的“拒绝有色人种入内”门牌隔绝门外。

西泽将车开出两条街,才寻找到一家没有张贴类似告示的餐厅。

“按理说我们的晚餐需要预定,但是——”那名女招待在看见一身得体装束的西泽,于是改口问道,“几位?”

“两位。”

在餐厅大门框外,高大英俊的白种年轻人伸手轻轻一带。带到身旁,与他同框出现的,是一名黄色皮肤的少女。

女招待立刻又换语气,“餐厅还剩下一张餐桌——但有色人种必须隔离用餐。所以很抱歉。”

那时西泽已经推门进去,带着一股想要拎起椅子当场砸了餐厅玻璃的戾气。淮真追上去,死死拽住他。西泽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拉了拉他的衬衫袖口。那一瞬间,西泽眼神松懈下来。背后是一扇玻璃门,外头铁轨经过的光落在他脸上,有点变化莫测。她立在餐厅门口,往上面两级台阶上,用仅剩那只眼睛和他对视。

他妥协了。

两人的出现,收获了餐厅众人的瞩目与嗟叹。众目睽睽之下,他任由淮真拉着手腕,离开餐厅。

两人长久的沉默的坐在车里。西泽并没有发动汽车。但每一次列车穿过带动的强烈震颤,都让淮真有种汽车前进的错觉。

就在一团混乱的火车声里,淮真建议:“这个点,想找出一家不隔离有色人种酒馆,或者可以去意埠试试。”

那里距离唐人街很近,意大利人也是对华人最为友好的白种人群。许多唐人街富商在这片国土的发迹,都离不开意大利老板的合作与融资。

但是西泽却说,“I don’t want go anywhere.”

他不喜欢意埠,不止因为那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与她隔阂的地方。

在这个国家,尤其在旧金山,隔阂存在于城市每一个巷道角落。不公与压迫使得白人获得天然的傲慢,也是在这种压迫下,唐人街诞生了。

从警局出来以后,他就一直载着她在这座城市漫无目的游荡,试图找出一个可供两人容身地方。可无论哪一个地方,要么回归她的阶级,要么回归他的阶级,一旦分道扬镳,便宣告各自都从平等世界脱离,仿佛找寻不到任何一种合理关系,可以将两个人关联起来。

他哪里都不想去。

所以他也一直不愿送她回去。

很多东西是扯不清的。至少在这里坐到明天早晨七点太阳出来,也还是扯不清的。

“克博法案的国会投票在七个星期之后。”他说。

淮真笑了,“所以你们胜算很大吗?”

想拿下加州,民主党简直痴心妄想——德赛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尤其当西泽将收集到所有关于中国人投机取巧的证据交给他时。

但西泽直接跳过这个问题,“然后我会离开旧金山。”

淮真嗯了一声,“那时候我也结束考试了,有时间仔细想想该送什么给你作临别礼物。”

西泽没有讲话。过了会儿,他拉开手边箱子,摸出一只打火机,试着打亮。

几次尝试点燃失败后,他扔开这一只,继续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淮真以为他烟瘾发作却找不到香烟,便问道,“需要帮助吗?”

他摇头说不。过了会儿,他翻找出另一只火机,试着点亮车内空间。火光咔哒一声,将两人都照亮。打火机点燃的瞬间,他眼睛也亮了一下。

尔后他将仍还温热的火机递给淮真,伴随一点笑容,他将汽车发动,向前驶去。

“你接着讲。”他说。

“讲什么?”

“讲讲唐人街。”

淮真没有问他要将车开去哪里。在今天之前,她一定会抱怨他不该因为债主身份而随意支配她的自由。

但是这一刻不同。

直到很久以后,淮真才会意识到,今天是一场不带有任何目的,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回想起这场约会里的自己留给西泽的印象,淮真觉得会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小姑娘的形象。淮真不知讲什么,只好讲讲唐人街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倘若有关克博法案的国会投票里民主党大获全胜,她的姐姐会在暑假考试结束后立刻被送回中国相亲。唐人街许多女孩都会。因为传统华人家庭出生的女孩都很恨嫁。一旦美国华人的婚姻法对所有人都公平起来,唐人街的父母们一定会争破头,将十六七岁适龄少女送回国相亲。所以某种程度上她更希望作为共和党的西泽获胜,这样很多唐人街女孩只能选择继续学业,念高中或者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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