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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73)

奇怪的是,这样喋喋不休的淮真并没有引起西泽的反感。他很认真的听着,并问她,那么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的公民身份太脆弱,几乎很难回国相亲。一旦在美国有合适相亲对象,季叔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直到车在诺布山下的波尔克街边停下,西泽也没有打断她的讲话。

周围几乎都是民宅,西泽从驾驶室下车,绕去打开后备车箱。淮真下车时,他已提着一桶什么东西,朝面前那栋洋楼走去。

“过来。”他走出两步,冲她招招手。

淮真跟上去。

“打火机带上了吗?”他问。

“带上了。”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那大花园外的大铁门。

“这里是联邦警察的临时宿舍。”他一边带淮真往里走,一边低声解释。

这里也是排华法案的起点,那场著名的,以打死数十名华工为结果的美国工人党闹事地点。现在里面住着共和党的拥护者,几十位年轻的单身汉。

西泽轻车熟路带着淮真走进草坪深处一间小屋子,里面是单身汉们雇佣的临时洗衣工晾晒衣服的地方。门拉开,小小屋子里晾晒着同一色的警服上衣、长裤与外套。

他在衣服林里来回穿梭数趟,走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衣服,扔给淮真。

“都是同一个人的。”他说。

淮真踉跄接住,抱在怀里,展开一件警服外套,露出胸口缝的名字。

果然。

她转头望着立在门口的西泽。

“保不准他们凌晨过后会从酒吧回来,”他靠在门口放哨,回头说,“干你想干的。”

淮真将衣服裤子一一挂起来,观摩了一下。

而后点燃打火机,将所有裤子的裤裆烧掉了。仔细想想,又折返回去,将衬衫的前襟烧了两个洞。

从晾衣房出来,西泽拽着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将她带到那栋有八十年历史的洋房正面的大白墙面前。

借着月光,她发现那堵墙上刷了长长一排大斜体英文词组与腥红涂鸦。

她立在月光里头仔细辨认:那是长长一串F word,操了锡克教徒,巴基斯坦人,天主教徒,苏联人,黑手党,哈西典人……等等,半面墙,几乎将美国领土上所有人种国籍都骂进去了。

这片国土上,政客想要赢得选举的手段无非笼络选民以求得政治正确。而这版面墙,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政治不正确。

西泽手持着涂料刷思考了一阵,躬身继续书写。

淮真凑近前去辨认:SILLY COPS, FUCK THE HONKY……(傻条子,白鬼)

下一个F word还没写出来,头顶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警察洗过澡,探出窗户吸烟。

淮真吓了一跳。

西泽猛地掩住她的嘴,将她窝进怀里,拽到墙根底下。

涂料刷掉进颜料桶里,“咣当——”一声,在寂夜里发出一声脆响。

“谁在那里?”他用烛台照了照窗户下的花园。

一只猫追着下水道钻出的硕大老鼠从花园追进墙根。墙根挡住的地方黑洞洞的一片。

他只看见一只空了的涂料桶,于是决定穿件衣服出门检查。

就在这时间里,淮真与西泽已经悄无声息,绕过墙根,从另一侧围墙大树下偷偷溜出大门。

两人刚刚坐进街边的车中,便听得一声响彻半条街的咒骂:“Who the fuck——”

西泽笑出声。猛踩油门,将后半句咒骂远远甩出半条街。

淮真忍着笑,“我从没有听见过警察骂同行条子,白人骂白人是白鬼。”

“无论如何,解气吗?”他笑着问。

淮真笑着说,很解气。

倘若对付规则的唯一方式只剩下不计后果的青年人式的恶作剧,解气也只能是解气了。

诺布山距离唐人街并不太远。车驶入唐人街,便意味着,两人即将回归各自的世界。

西泽又得艰难的为自己寻找下一个和她见面的理由。

车仍按老规矩,在距离洗衣铺半条街的萨克拉门托街停下。西泽说,“我可以等你五分钟。倘若你法律上的父亲拒绝为晚归的女孩开门。”

淮真笑着说谢谢。

突然地,他问,“你也会回中国相亲吗?”

她心里生起异样,猛地回头。

西泽也看着她。从警察宿舍出来时的笑早已从他脸上散去,此刻面无表情的望着你,看着他的眼神,你能明白他和你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淮真说,“不会。我的公民身份敏感,他们应该会给我找一个更有利于保住这个身份的相亲对象。”

“比如呢?”

“我不知道。也许美籍军人一类的。”

他便不再讲话。

淮真推开车门,想了想,又问他,“其实我很想知道,比起广东菜,是不是炒杂碎更合口味一些?”

“我都不喜欢。非得花三十美分吃一顿饭,我会选热狗。”

淮真嗯了一声,冲他摆摆手,快步离去。

淮真明白了一些事情。

两次来唐人街时,他都在这里送她回家。

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审视种族歧视存在偏差。

第二次,他发现自己的确不讨厌她。

也许有一丁点喜欢吧。

但这点喜欢又能有多少用途呢?过几个月,离开这里就忘记了。

更或者,他心底更深层次的道德,全副武装的在排斥,或者拒绝承认这种感受。

第61章 奥克兰6

一听到远东学校学生家长上门来打的报告,那个晚上阿福跑到意大利餐厅去发动何天爵和他一起到警局门口转悠了好几趟,试图将一口袋钱塞给看起来很威风的警察。等终于打听到淮真已经被西泽驾车带走,这才终于放心离开。

阿福洗衣的灯是留给淮真的,店里的人也都还没睡。一见她回来,都松了口气说,回来就好。阿福径直去睡了,云霞借口去后院给她烧水洗澡,前店里只剩下她与罗文。

罗文问她,“伤还好吗?”

她说医生已经看过了,挺好的。

罗文先说今天从一位太太手头买了张旧的东华医院医疗保险卡,给云霞和淮真一起用。保险卡是那位太太十九岁女儿的,但她女儿回国相亲一年,便友情价五折出售给了罗文。罗文说,白人都不太分得清年轻华人女孩,若是她检查伤口,或者换药,可以直接拿去用。到时候去擦个粉,抹个口红,扎条辫子,看起来也都一样。市政府一直催促学生办医疗保险卡,姐妹两个人蒙混着一起用,能省一大笔钱。

淮真笑着答应,说谢谢季姨。

当着晚辈的面讲自己投机取巧经,罗文也有些讪讪的,便说这是今天上门来的两位太太教的,她们孩子也在公立学校念书。讲完这个,正好借着话题,小心地问她,“黄家那个姐姐的事听说了吗?”见她摇头,叹口气,“咱们中国人家规矩和旁人不同,姑娘大了,夜里太晚,就不要跟白人再混在一起,很容易给人教坏。像那个黄文心,给个白鬼吃的死死的。到头来上当受骗,小孩都打掉了。黄太太天远地远赶过去,闺女独自在那边生病吃闷气,还患了什么忧郁症。那丫头图省钱,又没有办医疗保险卡,在纽约看一次医生,几十美金打水漂似的。给人占了便宜,自己吃亏,到时候哭都不知哪里哭去,你可不要学她!”

淮真说好的。罗文劝诫的话讲到了,便将最后一盏灯也熄灭,让她回房休息。

即便罗文在借着黄文心的事给淮真提醒,但天大的事也是别人的事。她实在累极,不知自己是怎么游魂似的抹黑穿过院子的。

上楼推开房门扑到床上,几乎立刻进入黑甜乡。朦胧里云霞端着面盆进房里来,看她睡成这样,叹口气;给她翻个身,见她这副丑脸,又噗一声笑出来。笑完了才想起拧干帕子替她擦了擦。

那笑声出现在梦里,却和淮真心底另一个讥诮的笑重叠了。她想起了陈家赠给她的那截腊肠,被她给遗忘在了西泽的车里。梦里,西泽拎着那只腊肠放肆嘲笑,转头便将它扔进了臭水沟了。漂洋过海坐头等舱来的香肠,就这么被扔掉,实在太可惜了。淮真一个惊醒,翻个身,又睡的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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