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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79)

两件旧衣服一共花去淮真九美金天价。但云霞拍板子说,绝对不亏。离开联合广场,两人乘免费缆车回到唐人街,云霞一定要将淮真拉进一家上海人开的典当行,将那套衣服给老板验货。

那老板戴上茶镜圆片眼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翻看了起码有三次,总算挑不出半点瑕疵,这才开出了衣服五美金,鞋子两美金的价码。云霞哼地一声将衣服与鞋子夺了回来,拽着淮真扬长而去,留得那老板在后头追着喊:“十一美金,十一美金再没有更多啦。妹妹们,你们也替我想想,衣服回国,还得出船票呀是不是!”

云霞冲淮真得意眨眨眼,“你看,不亏吧?”

两人手拉手冲下坡道,立在萨克拉门托街上大笑,遭了白人游客好几记白眼。

在一家中国古玩店淘毛衣链时,云霞突然问淮真,“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淮真手里玩着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红宝石坠子,云霞说,“这个好看。比那个紫好看。这个淡淡的红,配手镯淡淡紫,都好看。”

淮真立刻问古董铺老板冯大哥多少钱,他说骗白人游客的玩物罢了,自家妹妹,几十美分随便看着给点就是。

云霞立刻替她掏出五十美分递给冯大哥,一边又将话题岔了回来,“别被我妈讲黄文心的事给吓唬了。考到东岸去,没什么大不了。”

淮真说,“排华法案这大阎王还压在头顶呢。他能立刻想象到我们会失去多少东西,而他会失去的,也比我们想象到的多得多,所以真的不值得的。”

她想想又说,这样好聚好散,大家都不累呀。

云霞也觉得是。她想想又说,“那一定要喝酒,还一定要跳舞,还要接吻。”

淮真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

西泽来那天,云霞托人从南中国带东西的船也到了金山。一放学,云霞抱着一摞纸袋,一路从码头跑回来。一到家,叫淮真到楼上,将战利品一股脑倒在床上。

茶香皂,檀香皂,白兰香皂,花露香水皂……全是这些小玩意。一个只要四角银元,买上三十只,连带航运费,总共也不过一美金,托带人还有得不少可以赚。

淮真想要的男士月白纱衫的唐装也买到了,她有在街上看见白人穿过,十分透气舒服,设计做工近似衬衫,不算得太突兀,是中产华人日常会穿的衣服,不是糊弄白人的劣等品。上回去唐装店没有找到合适的,唐装店老板便告知她某某某人仍在国内,她可以致电去香港托他买来送上船,比在美国价钱也便宜很多。衣服包装在红色“龙凤祥”纸袋中,她本想再扔只檀香皂进去,无奈这一次檀香皂缺货,云霞自己都不够用,便换作一只茶香香皂。

云霞啧啧笑,“这下白人知道,不止有拉瓦皂和力士皂了。”

罗文在一旁斜眼看着:“拉瓦皂从你爷爷辈就开始用,洗的干净。何况,男人哪知道那么多小女孩喜欢的小玩意?”

两人毫不介意,一块在屋子里洗了个茶香澡出来,正待要上楼,罗文突然回想起来,说,“那白人刚才托人来问我,说晚上六点钟接你去索诺玛可以吗?我说可以。他又说十二点前一定及时将妹妹送回来。我就觉得奇怪,那个传话的白人又不讲国语,怎么知道中国人管小闺女叫妹妹?”

“大概因为他广东话讲的还不错。”

罗文掏出几角零钱给云霞,叫她上三星肉店买半只乳猪,将订好的晚餐盒带回来,因为她晚上没空做饭。又说淮真不用去了,去换身漂亮衣服在店里等着,免得回来晚了别人久等。

那时尚未敲五点半钟,仍还来得及,加之头发也没干透,觉得有时间能出去晃悠一圈回来。在店里干等着,也不是什么滋味,便上楼去换上羊毛衫与力士鞋,将橡皮筋系在手腕上,与云霞一路走去半条街外的三星肉铺。

师傅在店里一边切乳猪,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同她两聊天。淮真立在橱窗外面,将头发绑成只麻花辫放在胸前。结好辫子,云霞还未出来,淮真仰着头,看金灿灿的橱窗里高高悬挂着的一只只外皮酥脆的烤乳猪。

那辆第一次见面的福特车就这么静悄悄地停在路边。等淮真回过头时,谁也不知那辆车等待有多久。

她哎呀一声,“怎么这么早?”

车窗里的人笑,说,“你先上来。”

淮真说,“我姐姐还在店里呢!”

车里人说,“叫姐姐也上来,会快一些。”

淮真说,“不止我姐姐,还有……半只烤乳猪。”

车里人笑容渐渐消失:“……一起上来。”

云霞拎着烤乳猪从三星肉铺钻出来,大声说:“别管我,你们去,你们去,我喜欢走回家!”

淮真眼睁睁看云霞钻进隔壁饭店,几秒钟取个午餐盒的事情,她不知为什么躲在里面干脆就不出来了。

汤普森先生拉开车门请她进去,笑着说,“女士,好久不见,你仍没怎么变。”

这话听在淮真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打趣。

汤普森似乎预料到西泽的黑脸,又解释说,“女孩嘛,都这样。去哪里?”

淮真想起那只纸袋,险些惊呼:“还得返回都板街一次!”

西泽慢慢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说,“没关系,也得告知家人,应该几点送你回来。”

汤普森难得大笑起来。

西泽面无表情的问没那么Yankee的地道德国人:“这么好笑吗?”

汤普森缓缓将车停在路边,说,“看你们在一块就很有趣。”

车一停下,淮真快步跑进洗衣铺,冲里面大声喊,“季姨,季姨,我的纸袋!”

罗文将早已备好的纸袋交给她,怪罪道,“你看,我早叫你别出去。”

淮真不好意思一笑。

“几时回来?”唐人街母亲追上前来,询问她最为要紧的事情。

“午夜以前!”她飞快跑走了。

钻进车里,淮真缓了口气,将纸袋放在两人中间,不讲话了,也不告诉他那是属于谁的。

谁也没有去动那只纸袋,狭小空间里,渐渐四溢着淡淡绿茶的清香。

西泽嘴角动了动,仿佛刚才的坏脾气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他笑着问,“去索诺玛可以吗。”语气又柔和一些,仿佛很难办似的,“拜托,不禁酒的餐厅很难找的。”

汤普森从后视镜里察言观色,慢慢举起双手,“晚上夫人们需要我从索诺玛载她们回奥克兰,我只是顺路而已。”

淮真不知怎么的,起了个坏心眼。心想,既然要喝酒,那今天一定要看看他喝醉是什么样子。

第65章 索诺玛4

淮真询问他几时离开旧金山,得到的回答是,飞机明天夜里从奥克兰起飞。

这无非中国人之间随口一问客套问题,但闭嘴一刹那,淮真意识到自己问错问题。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场合也不对。

车里有一瞬间变得异常安静,使得她异常沮丧。

汤普森率先打破沉默,询问淮真:“饭店都卖一些什么?我有吃过几次,一些汤里漂浮着一些黄的软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是我太太买回来的,我只管硬着头皮吃,从来不问那是什么——因为那也很好吃。”

她说那也许是油炸豆腐,过了油,煮到汤里,蔬菜也会带上油汤味,豆腐也不至于太油腻。汤普森又问豆腐是什么。她解释说是黄豆打磨的,早晨可以煮成豆浆,类似于植物牛奶。在里面放上一点小苏打,煮过以后可以凝成固体。她说饭店的午餐与晚餐盒子很便宜,一共花不到二十美分,也因此很多白人偶尔也会来购买。有时候阿福与罗文忙不来,会在放学前叫她们买一些回来。常来唐人街的白人也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没有消除对华人的偏见。比如有好一些会好奇打量淮真与云霞,用很讶异的语气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裹脚?”淮真被问多了,有时候会翻白眼回答他们:“因为我们有两副义肢,一副是你们喜欢观赏那种畸形小脚,一双是这种正常的。那种小脚会把同学们吓到,所以就拆下来放在家里。”他们有一些甚至会信以为真,希望有一天她肯展示自己小腿上换脚的拆卸螺丝。逗得汤普森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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