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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95)

洪凉生这会儿已经进门去了,声音从空空旷旷的屋里传来:“百货公司嘛,女人才感兴趣的玩意儿,男人一般查不过来。”

原来是个幌子。淮真这才跟进去了。

屋里几个柜台和后面的柜子上倒是码满了货物,大多是些居家用品:成打的小杯子,饭店里寻常可见的炒杂碎碗,筷子,积了灰的财神,几十美分一张的廉价桌布和餐巾纸。一个赤膊的肥壮男人,在两个柜子中间勤勤恳恳的擦玻璃,掸地毯灰。一见两人进来,抬眼打了个招呼,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洪凉生拉开墙上一道门板,露出暗沉沉狭窄楼梯的影子。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那是给赌场望风的人。”

淮真又问,“这些东西都有人买吗?”

洪凉生笑了声,大概觉得这问题太傻,懒得搭理。

跟着他往下走去,一股热浪袭来,夹杂着一股发酵一夜的阳刚之气。料是再习惯于清点早场的洪凉生,也被这大染缸似的人体臭气熏得皱了一瞬眉头。

再往下走一点,淮真觉得自己像早晨六点半走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网吧。一股麻将声轰击得淮真耳膜一震,连带天花板都像在颤下灰尘来。黄澄澄的钨丝灯照在一个个打着赤膊的身体上,黑的黄的白的棕的,颜色倒齐全。这群玩得不亦乐乎,叫声连天。里头还有些不愿脱西装的绅士,汗流浃背的站在十三张牌堆后头,经过一夜熏陶,早已入乡随了华人的大流。白人嗓门粗而阔,开发出来,叫得比码头华工还要嘹亮。

没有人注意到有新人加入。只得柜台后面转过一个面目冷毅的男人,一伸手,将淮真拦住了,只容洪凉生进了门去。洪凉生一回头,拍拍这位仁兄肩头,耳语几句,他便放淮真进来了。

几人在柜台后等了一阵,没几分钟,男人带着她与洪凉生一起走进赌场深处。

角落里有几张牌桌,有一桌刚好缺一位,做不成牌局,正等得发愁。

牌局一旁立着几名衣着不凡的高大白人,显是刚来,不懂番摊规则,入不了牌局,仍还观望着。

牌桌三人等的百无聊赖,一见牵头的带着洪凉生过去,立刻眼睛一亮,说,“六爷,您来和我们组一局?”

洪凉生摆摆手,一侧身让出身后那穿了旗袍的瘦小女孩。

几人大笑起来。

淮真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他。

洪凉生随手抓给他一把筹码,说,“赢了都算你的。输光了,安安心心上街喝早茶去。”

没料到这么沉。筹码到她手头,哗啦啦地全洒桌上。

整桌人眼都亮了,竟都觉得这筹码终落到自己口袋里,赞道:“难怪人人称道六爷会博女人欢心。”

淮真说:“要不你先玩一局……”

洪凉生不由分说将她摁到牌桌一角坐下。有人正要开桌,他叫了声且慢,而后认认真真给淮真遍了一次规则,问她,“记住了吗?”

不及淮真回答,牌桌角落有人说:“第一局,六爷帮她出牌呗。你叫妹子打什么,她就打什么。”

洪凉生说,“成吧。”

于是第一场,众人吆喝声里,淮真眼见着面前牌堆砌起来,又一张张打出去。洪凉生靠在一旁,指头捻着牌一张张推出去。他打之前都会告诉淮真为什么这么打,到下一次,就会叫她自己思考应出什么牌。

她垂着脑袋看一阵,拣一张推出去,洪凉生便摇摇头。满桌人都被那张牌逗笑了。

淮真慌忙问:“我重打一张行么?”

身旁大高个们笑着点头:“可以可以。”

她又当众将牌拣了回去,重新打出一张。

洪凉生便叹口气,“也行吧。”

第一局便输掉近四分之一的筹码。洪凉生扯过一只胳膊来看看表,很豁达的说,“打完出去,还能赶个最早场茶点。”

第二局他便放手让淮真自己动手了。大抵也不觉得她能玩出什么花,中途还走到狭小低矮的窗户边,拉开一道风口,在远处吸了支烟才回来。

等他回来,淮真左边那人已笑着将自己牌堆后的筹码推了两只给她。

洪凉生哟了一声。

那人叹了一声,“点了小姑娘四归一。”

众人都嘘他:“阿开你什么意思?显是小姑娘自己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淮真鸡贼的将筹码拢起来,抿嘴淡淡地笑。洪凉生也乐了,嘴里说着,这小姑娘。

再开一局,她明显认真起来。皱着眉,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洪凉生眼见她一炮一杠,打得四方桌上男人顿失风度的催促起来,说快一点,小女孩心别那么大的……

她倒半句没听进去,一张一张摸了扔进牌堆。

洪凉生皱了下眉,骂那几个男人:“娘们唧唧的。”转头叫人来壶菊普给人定定神,还没回头,便听见淮真将面前牌堆推倒了。

那是个自摸杠上花。

桌子三角坐着的,都腾地站了起来。急的也忘记改口叫六爷了,口不择言地说:“小六爷,你才教她怎么胡牌,她怎么知道杠上花?我们赢一晚上也不容易,大清早的,不能找个老手来诓我们是吧?”

洪凉生转头看她一眼,笑着打圆场,“她也就刚上个高中,正放着暑假,会打什么牌?新手,运气好罢了。”

说罢便一伸手,将刚才那局牌给搓散了,说,“不止新手手气好,也是哥哥几个也打累了,上茶楼吃个茶点吧。”

那几人顺着洪凉生搭的台阶下来,正要作势一哄而散。

后头几个白人却走了上来,那白人嘴扁而阔,两嘴角往下一拉,整张脸垮了下来堆在嘴上。这不是丧的表情,是笑,相当玩味的笑。一边笑,一边用夹生中文说道:“都说中国男人不给女人餐桌留位置,哪里知道,牌桌上,也没有。”

牌桌上三个不高兴了,骂道,“番鬼佬讲咩呢?你同我再讲一次。”

白人却不理,一伸手,将人挡开,径直从人群后头穿梭过来。这几人衣着不凡,嘴里叼着香烟。他们偶然吞吐烟圈,将烟屁股捏在手上,淮真看见了那一圈蓝色标志,Parliament,今年刚出品的瑞士贵族烟。

白人扬扬下颌,讲了句英文,而后将视线高高落在洪凉生头顶,颇有点轻蔑的意思。

他们说:“刚才那局赢了多少筹码,我们请了。”

洪凉生笑不接话,等着他说下一句。

三人像三座山,在淮真身旁依序落座。其中一人说,“刚才你同她讲,我们也听见了。现在我们都是新手,看看哪个新手手气最好。”

一举将赌馆老板也惊动过来,忙以眼神询问洪凉生该怎么办。

洪凉生看了淮真一眼,转而将牌往牌箱里哗啦啦一推,说,“刚才没听他没说吗?玩华人的东西,若是输了,到时说我们赌馆设骗局,不太好。”

又指指墙上的番种,询问,“几位重新挑一个?”

那几个白人抬头一看,商量一阵,非常绅士地,对淮真做了个相让的动作,说,“女士来挑。”

洪凉生将她椅子转过来对着墙。

淮真仰头看了看,从一堆中文字里,点中那个Five Card Stud.

那几个白人像上个世纪动画片里演的一样,笑得一边拍桌子,一边将腰都深深弯下去。

淮真问,“不可以吗?”

几人作了个请便的姿势。

二十八张扑克牌上来。

这回洪凉生没有问她会不会。立在一旁安静看了一会儿,看她开局捏着手烂牌,于是笑着在她肩头拍了拍,算是以资鼓励。

等转身出门点了一支烟回来,尚未走近牌桌,便听见几个白鬼拿英文说,“小女孩,别期望幸运之神总是光顾。心太狠,捏着牌不放,当心赠你的筹码都不够输。”

洪凉生也紧张了。听口音,这几人是从德州来。

他脚步一紧,尚未走近她身后,几个德州人抬眼看他,面目不善道:“我知道你是这里的主人,别想着替她出老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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