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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94)

淮真看一眼,便将盒子合上了

掌柜说,“你不认一认是不是那一只吗?”

淮真说,“掌柜没将镯子六千美金卖给别人,一定不是个贪财失信之人。”

掌柜就笑了,“他第一次出一千美金,我立刻就想叫他:钱拿来,东西拿走!”

淮真对她感激一笑。

想起温孟冰此刻就在旧金山,甚至可能在唐人街任何角落,淮真便总觉得不太安心。

掌柜看她犹豫不决,便问道,“镯子既然是你的了,要不,我给他致个电,仍叫他六千美金来取?钱都归你,你要愿意,给我抽个成就行。”

淮真心里一动,将镯子推了回去。

掌柜说,“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淮真点点头,又说,“不用他给六千美金。你就说你想了想,觉得反正是那边的人留下的东西,请他随意留下三十五十美金,将镯子拿走就成,行吗?”

掌柜拿起听筒,白她一眼,“什么那边的人这边的人?晦气!”

三两句交待完毕,掌柜说他半小时就到,如果她想听,就请到灶披间等一会儿。

来人却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淮真从木头镂花墙的屏风后面,隔着细纱的缝隙,朦朦胧胧见到一个暗沉沉的深栗色背影,吐词轻缓,声音低沉。

掌柜细着嗓音,将淮真嘱咐的那番话仔仔细细讲给他听,又加以润色了一番,听起来可信度颇高。

来人微微躬身倚靠在柜台,没有答话。

掌柜趁机搭腔:“有去圣何塞华人公墓吗?”

他嗯了一声。

掌柜观察着他的神情,劝慰道,“八十年来,不知几多华人葬身大海,亡魂无处安葬。她也算幸运,也请节哀。”

他躬身道了句谢,转身离开店铺。

谈话也许只进行了不到一刻钟,对淮真来说却像整个晌午都过去了。掌柜也摇着步伐走过来,递给她一百美金现钞:喏,你可看见了。

淮真张开手,掌纹里全是汗。

黄昏时,淮真又遇到他了。约莫晚上六点光景,淮真和云霞在楼上晾皂角。突然听见楼下店铺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福问:“先生洗衣?”

他说:“是。在唐人街走了一整天,只见着这一家洗衣铺。”

阿福就笑了,“三藩市洗衣铺从前倒不少,近来越来越多人家都愿意自家洗衣了。也有一些洗衣铺,不过都在巷子里,得仔细找。大道上,全是商行与餐馆。”

“大埠唐人街果然名不虚传,来了数天,逛花眼。”

“先生从哪里来?”

“温埠。”

“也是加国大埠。”阿福大笑,问道,“您贵姓?”

“孟。”

“两条衬衫,一条西裤,洗熨一共七十美分。几时来取?”

“明天夜里离港,来得及吗?”

“来得及,明天日头好,您亲自来,或者我叫人给您送去……”

来人想了想,“送过来吧,地址是这个。”

“能送。”阿福应了一声,招呼道,“孟先生慢走。”

云霞闻声,探头往窗外看去,咧嘴灿烂笑了,说,“哇,这年轻先生,声音好听,长得也俊朗儒雅——”

淮真抬着竹篓子往后面一缩。

云霞来扯她去窗边:“他顿住脚步了,淮真,快来看,他看见我,还冲我摆手呢!”

淮真慌忙推开她,“云霞别闹——”

她力气不及云霞,险被推到窗边。

云霞无比可气地叹口气,“你看,来晚了吧!人都走了。”

淮真这才小心翼翼从窗户一角探出半个影子。

那人已走到余晖里的皂角树下,留给她一个着衬衫的萧索背影。

她目送那影子转过街角,太阳也渐渐西斜。

如果梦卿在天上有知,那只手镯带着她那缕思念跟着温孟冰去了。对发妻有着婉转情思北国西岸的温润商人,也能放下悬着的心,从此过上崭新生活。

而季淮真也谁都不亏欠。

如果说前一天晚上淮真心里是安宁的,那么第二天醒来,淮真是心疼的。

心疼辛勤劳作半年挣来的五百余美金,只剩下一百二十美金,更心疼那支正值上升期的心肝宝贝柯达股票!

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越想越亏,越想越睡不着。

天刚亮,淮真便翻身起床,怒气冲冲地去了仁和会馆。

会馆向来会在早晨五点给关帝上香。

淮真到时,上香会已经散去,几个缠了绑腿的青年人拿着笤帚洒扫,弄得满屋尘土四起。洪凉生曲着条腿坐在灰尘袅绕的太师椅里颇有气势喝粥,也不知喝泥巴水硌不硌牙。

洪凉生抬头见她,扬扬手,“大清早的找哥哥什么事?是有仇家吗?要哥替你出手吗?”

淮真说,“温先生来唐人街了。”

洪凉生哟一声笑了,“这老狐狸,竟没将他拦住。”沉思一阵,说,“反正这件事说起来赖我和三少,没将人看好。往后一定好好拦着,不让他半只脚踏进唐人街。”

他答得这么爽快,淮真倒有些不好意思。

仔细想想,温孟冰大抵稍一打听,便知人是在汕头港走失的。一个女孩,在汕头走丢,最可能被带去哪里?

腿长在别人身上,三少四少只负责带话给温哥华说人不在旧金山,不负责将人拦着不准进大埠。

淮真又改口说道:“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赖你们。”

洪凉生就笑了,“那你大清早找我做什么呢?”

淮真说,“我缺钱。”

洪凉生就笑了,“每天夜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唐人街赚钱,你说哪里来钱快?”他仰头将粥喝进肚子里,拍拍大腿说,“走,哥带你去见识见识番摊早场!”

第78章 赌徒巷7

唐人街在日光下的世界总是缓慢的醒来,五点半光景,老人们先推开门板,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屋檐下面。也有一些勤快的妇人,端出前几天洒在旧木盆中生满豆芽的绿豆,赶早将最新鲜的卖到给饭店。因为再晚些时候,饭店外卖就得拎着打包的盒饭,到与唐人街相邻的金融大街旁来回走动,向早起的上班族兜售蒸熟的饭菜与点心。

不过这城中城的黑暗部分还没入眠。进早场,得赶在赌徒街所有番摊收场前去。结束早场,要是个闲人,还能上茶楼正经喝个早茶。

——以上这段话是小六爷带着淮真边走边说的。

一边讲,一边不时被老街坊一句亲切热忱的“六爷”招呼声打断,这也是为什么会馆都五点祭关帝。洒扫过后,沿街走走看看,再上番摊烟馆监督他们将门关上。免得再晚些时候,太阳出来,番鬼警察们也上街来了。

“白鬼懒惰,非得准点上班,到点打烊,连警察都这样。稍多上几小时,工会就举牌上街闹事喊罢工。这群傻子,倒便宜了咱们。”

这情形淮真倒真没见过。因为她惯常六点起床,在床上赖到云霞也磨蹭着起床了,两人才结伴下楼洗漱。去外面送衣服时,差不多快七点钟,沿街店铺的老板们才逐一卸下厚重门板,从郊外运输蔬菜的板车停在杂货铺门边,将最新鲜的冬瓜,小白菜,洋葱,生姜,蒜与成篓的鸡蛋土豆从板车卸下,码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等送完衣服回来,这座城市早起淘货的妇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涌入唐人街。从海上回来的捕鱼车驶入生鲜市场,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遗留下会让白鬼们心照不宣的腥臭气,如今这种腥臭仿佛已经与唐人街融为一体。

但是早晨五点钟的唐人街却有股让人迷思的清新,夹杂着一点酒糟味,是禁酒令时期夹带的私货气息。

赌徒街离金融街很近。两人沿着城市苏醒过来的方向一路前进,陡然拐进一条幽僻的暗巷。洪凉生脚步大而利落,步伐一拐,拐入一间明亮大开的门板。

淮真在那敞亮的大门前脚步一顿,迟疑的一看,门边挂着一个竖着的牌匾,上头写着:广州百货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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