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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93)

有时她跟他从那个黑暗的世界走了出来,带着他走进杂乱嘈杂肮脏沉闷的唐人街石板路。小小的身子,步伐优雅,脚步很快,穿行过黑砖的怪异雕花的古老房屋,走到高楼林立的金融街。然后告诉他,就是这里了,立刻又快步转身跑到街那头,消失在现代城市构筑的东方天井里……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

淮真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天井里,活得越来越自在。

原来那天对梁家凯不满意的不止淮真,还有阿福。

梁家凯与他的母亲在餐桌上将这种情绪表现得很明显,季家人仍礼貌得体的将局面维持了下去。

除开梁家凯和好莱坞三流女性的花边新闻外,梁家的举止也是阿福对这桩情缘不满的原因之一。梁老板对自己妻子的不得体行为也感到十分愧疚。既然梁家凯无疑,所以淮真提议离席以后,两家长辈也不会再继续谈论这件事,而是有效利用后半段时间,在申请电话这件事上各取所需而已。

哪知梁家凯回家后却变了口风,不止不跟同学去波士顿了,还时不时找借口上阿福洗衣去,只为站在店门口和淮真说说话。

阿福就同淮真说:“梁家小子不好,咱直接将他拒绝了就是,不必担心得罪人。”

淮真也照实对梁家凯说:“你该回去的,这样耗在唐人街,太耽误事。”

梁家凯说,“长久呆在唐人街确实容易变得见识短浅,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外面玩玩。”

淮真说,“我们全家,都是最传统的唐人街住户。”

梁家凯很笃定的说,“你和我见过的唐人街女孩不太一样。”

自从婉言拒绝梁家凯那天起,他来都板街来得更勤了,有时带盒朱古力,有时是从联合街买的玩具熊,变着法子,花样层出不穷。

淮真有些无奈。

不过人就是这样,即使从前不大看好的东西,如果有天它变得求而不得,反而会令人对其倍加珍视。

人们常说人无完人。可有人一旦缺席,会使他在你心里逐渐变得完美无缺,无可比拟。

淮真现在也明白这种感觉了。

去中西日报面试以前的两个礼拜,她闲在家里,白天等顾客上门的时间里就伏在案上写惠大夫的旧金山行医录,晚上也在店里写。因为从前的积攒,这部分内容,不到一个礼拜就写好了。剩下一个礼拜,她每天闲在家中,心里猫挠死的痒。

尤其是时不时上门扰攘的梁家凯,在她坐在桌边发呆时,就会在她对面喋喋不休的讲一些非常无聊的废话。如果说第一次听他讲这些,是她的礼貌;往后无数次,于她而言真的是骚扰。她从没想过有人讲话不止不好笑,甚至一点内容都没有,喋喋不休一个小时,你甚至听不进去一个词。

最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市政厅政务官员上门来询问电话申请那天。她甚至还没有斟酌好应对市政厅官员的回答,梁家凯竟然自作主张对外人说:“家长鼓励我们交往。”

市政厅官员走后,她沉着脸检查行医录语法错误,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讲。

梁家凯说,“这些官员很难应付的,我这样的说辞虽然歪魔邪道一点,但是很有用。你看,他们立刻不再多问了。”

梁家凯有钱又有闲,每一次上门都恨不得敲锣打鼓,闹得四邻皆知。

淮真难做就难在,大家都是街坊,她总不能恶语相向。她没辙,季家人也没辙。

邻居当然更没辙,每次梁家凯以来,左邻右舍都走出门来打招呼看热闹,搞不好还有人以为她乐在其中呢。

而来得更不凑巧的事情是,七月初的一个大清早,淮真刚起床拉开门板,一个小伙就找上门来。

淮真认出他是黄记典当的堂倌。

他拉着淮真,有些急地说:“昨晚有个很面生的旅客模样的男人,一进店里来,就问我,你押在那儿那只玉镯子从哪里来。”

淮真心立刻沉了大半,“你怎么回答的?”

小伙说,“他问哪里来,还问是谁当的,却不问价钱。明显是冲着人来,不是冲着东西来。所以我哪敢回答他?我就说,我来不久,来时镯子就在这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他说想找我们掌柜的,我说掌柜的明天才来。我琢磨着,怎么也得先问问你,究竟应该怎么回答他?”

第77章 赌徒巷6

梦卿是离开旧金山了,还是不在人世了?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一定得是后者。宁愿得知消息是她死了,也好开始新生活。否则,一辈子牵肠挂肚,无时无刻都在找寻,无时无刻都挂念:梦卿现在在哪里,挨饿受冻了吗?有没有吃饱饭?受人欺负了没有?睹物思人,一辈子无法痊愈。

淮真问他:来人有说他叫什么名字吗?

小伙想了会儿才说:给掌柜的留了个电话,像是说过姓孟。

所以也许不是本人,也许是他是隐瞒身份前来的,也许是不想闹出太大阵仗,也许是因为怀疑洪家的说辞。

于是淮真问他:能否托掌柜转告他,镯子是一名太平洋邮轮的船员送来的?如果他在再细问,就说有多嘴问过几句,是个在船上染疾去世的华人女孩,到埠无人认领,就近安葬在圣何塞华人墓,没有立碑。至于船员,是个白人……

小伙说,知道知道。白人嘛,都长一个样,谁知道是谁?

淮真问他:你们掌柜会愿意按我说的告诉他吗?

小伙说:她就是贪财些。

淮真点点头。

小伙说:你是现在跟我去见见她?

淮真说,我手头暂时还没钱,得去取。

小伙说:没事,你慢慢来,我去同掌柜对一对说辞,免得他来早了。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告知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淮真点头,说你顺便问问掌柜,连带赎回镯子,我该给她多少钱。

小伙有些抱歉,说,按说这事不将掌柜掺和进去,你拿三百美金就能将它要回去。他来得急,我答得急,就没多想。

淮真说,我本该更早一点将镯子赎回来。

小伙说那我不耽误功夫了,这就快去快回。

等到过了晌午,小伙才又气喘吁吁跑来。

淮真请他坐,他不肯,说得赶着回去,立在洗衣铺门墙边低声说:“无论如何,明早以前你一定得去一趟当铺。早晨我去晚了,那人大早就来等在门口了。他问我掌柜呢?我说还没来,请他等一等。等到后院和掌柜对好说辞,掌柜将你那番话都讲给他听了。他想了一阵,便问镯子多少钱能卖给她。因我讲过镯子是留给你的,又因您还没给她钱,掌柜便同他说这镯子她自己也喜欢,不卖。哪知这人一路往上抬价,讲到六千美金时,面红耳赤的同掌柜说,‘这镯子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是个商人,不到穷途末路,绝不会说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又请掌柜再三考量,想好给他打电话。”

有一瞬淮真觉得,黄掌柜要当即就将镯子卖给了他,倒也算物归原主。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太仁道。

淮真便问他:我该带多少钱去赎回镯子?

小伙说:我跟掌柜说按理应当照三百美金原价退给你,但掌柜一直气不过,说早知他一开价一千美金就卖给他了,我同她讲了好久,才同意五百美金,由您赎回。

淮真立刻答应,说我先去取钱,然后去当铺找掌柜。

开春后存在富国快递的一百美金定额刚到期,加上年节前三百五十美金股票,还有手头一点零钱,零零散散有个五百余美金。柯达最投资派拉蒙电影胶片,正是赚钱的最好时候。在这时候抛股票,还不如当初存定额。

不过她仍将所有股票套现了,着实心疼了一路。

为了小心起见,她是从当铺后门去的。黄掌柜在柜台后将五百美金现钱点清,将镯子擦拭干净,放到桃木盒子里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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