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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30)

“简直一派胡言,这软鞭乃是家父在我三岁时自胡商手中所得。因我幼年多病,家人盼我习武健体,我随口将他取名‘长生’。”

“无论你信或不信,‘长生’是我亲手用空心树枝鞣制而成。空心树枝条柔韧堪比龙筋,只有白乌小苍山上才有。就连这握把也是我求大执事为我做的。它并非凡物,自然会寻回旧主。”灵鸷以剑尖轻点“长生”上的刻痕,“那时我手中之剑也刚刚为我所有。你我一处习武玩耍,每比试一场,就会在上面刻一道印记。你胜过我两次,后来就再也不是我的对手。”

那人用指尖摩挲“长生”握把,“这么说来,你也不过只赢了我二十一次。”

灵鸷黯然道:“那是因为后来我被罚在鸾台静修思过。出关后再见,你已是垂暮之年。”

“你我前世是男是女?”灵鸷将“疯话”说得有条有理,那人打量于他,挑眉问道。

“我并无前世,一贯如此。你前世也是男子……若按照大执事所说,既然你三魂七魄不散,恐怕每一世轮回都不会改变。”

那人哂笑,触痛了眉骨上的伤,“嘶……你好歹将故事编得动人一些。两个大男人的前世今生,又有什么趣味?我已守诺听你倾诉完毕,你若不杀我,我便要下山去了。”

雪鸮在树上尖啸一声,盘旋着欲俯冲下去,却在灵鸷抬手后,又无奈地落在他手臂之上。

灵鸷也不拦,起身对着那人的背影问了句:“阿无儿,你为何会深夜到玄陇山来?”

“采药。”那人漫不经心回道:“还有,别叫我阿无儿。”

“那你这一世叫什么名字?”

“……谢臻。”

“就这样放他走了?”时雨恨恨看向谢臻的背影,“一个凡人竟能不受法术控制,其中必有妖异!”

灵鸷说:“不止是你,我从前跟他比试,也须一招一式地来。”

“主人不觉得古怪?”

“那时我年纪尚幼,只觉得颇为有趣。白乌氏在小苍山下的结界一万八千年来也独独进来过他这一个凡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结界的存在,糊里糊涂地穿过了凉风坳。”

“凉风坳?”

“凉风坳乃小苍山入口,其上遍布雷云,最是令燎奴和闯入者惧怕。在阿无儿眼中却只是无人惊扰的放牛去处。”

“他说是来放牛的,主人便相信了吗?”时雨对这个谢臻全无好感。

灵鸷笑笑,“他那时不过五岁。我初见他时,他正心急火燎地找牛,一见到我就问,为什么他的牛死活不肯靠近山拗口,明明对面青草繁茂。”他说完,发现时雨正盯着他的脸看,讶异道:“有何不妥?”

时雨摇头,不自在地将脸转向一侧。原来灵鸷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窝儿,眉目因此柔和了许多,再兼之他重伤初愈,犹有三分病态,长发也未束起,周身裹在宽大的紫金鹤氅之下,竟给人弱不胜衣的错觉。

换了绒绒在场,定会直抒胸臆,大发溢美之词。然而时雨说不出口,他心中狂跳,随之而生的并非欢畅喜悦,而是那种在过去的千年里早已熟悉之至的痛苦。一如他从前徘徊于血潭之畔,长久凝视着封印中的玄珠,放不下,毁不去,近在咫尺,终不可得。

“主人初见谢臻时几岁?”

“大约百岁左右吧。我那时看起来与你之前差不多大。说来好笑,他起初叫我姐姐,后来又改口叫我大哥哥。”

时雨想的却是天道弄人,如果是自己与那时的灵鸷相遇又当如何。

“可惜时雨无缘得见那时的主人!”他惋叹道。

灵鸷习惯了时雨话中有话,只当他绕着弯戏谑自己年幼,冷哼一声:“即使见到,那时你也打不过我。”

时雨无力地牵动唇角,为何轮到他头上时便只剩下打杀之事。

“纵是年幼,你们相识之后难道从未发觉彼此的不同之处?”

灵鸷思忖道:“我与他总在凉风坳附近玩耍,他渐渐长大,我还是未改从前形貌,他自然是有所察觉的。他问过我一两次,后来也不提了。我与他有过约定,我们结识一事在各自亲友面前也要守口如瓶。不过我偷跑下山还是被大执事发现了。多亏大执事心慈,在他护持之下,我方能有十余年自在时光。”

“主人与你恩师之间想必感情深厚。”时雨有些羡慕。

“这是当然!”灵鸷顿了顿方说:“他是世上最最好、最最聪慧之人……可惜连他也未能参透为何有凡人能无惧鬼神之术;白乌人想要如此,也须借助通明伞这样的神器。可大执事还说了,万事皆有缘法。阿无儿秉性纯良,我与他为友,或许就是我们的缘法。”

“阿无儿已死。谢臻冥顽不灵,他看起来并不把主人的话当真,主人又何必一味念旧。”时雨掩饰不快提醒于灵鸷。

他心中暗嘲,谢臻竟未发现他软鞭的握把与灵鸷的剑柄如此相似,均是以穷奇之骨上缠角龙皮制成,乍看并不精美,却远比金石轻巧称手,又异常坚固,一看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凡人啊,皆是愚钝短视之辈。

灵鸷淡淡道:“不,他已是信了。我还会再见到他的。”

第21章 是幻是真

回去途中,灵鸷偶遇倒挂在半空打瞌睡的绒绒,绒绒这才被救下。她一落地就忙着找时雨算账。时雨爱惜羽毛,不愿与之纠缠,故意提起方才偶遇谢臻一事。绒绒果然将两人的过节抛到七霄云外,缠着时雨追问不休。

在人间这些时日,绒绒看过不少戏文,什么前世今生、再续前缘,里面明明有很多道理说不通,她仍然百看不厌。当然,她最在意的还是灵鸷的那位小友究竟长得俊不俊。

灵鸷对于他们过分执着于皮相一事已见惯不怪。在时雨心中,谢臻简直一无是处,然而当着绒绒的面他却说:“我看他长得一般,不过兴许很合你心意。”

绒绒闻之雀跃,既懊恼自己错过,又盼着早日有缘再见。

时雨知道灵鸷必能听见自己与绒绒的耳语。果然灵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修整几日之后,灵鸷的伤势已有好转。他没有再让时雨以自身修为相助,也不打算再在玄陇山停留。谢臻一直未曾现身,时雨存了私心,自是求之不得。

临行前夜,罔奇设宴为他们践行,席间刻意请出了前六任妻室的白骨相陪。那些白骨虽然都被绒绒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实在谈不上赏心悦目。灵鸷有些纳闷,身为客人也不便多言。

近来罔奇对灵鸷很是殷勤,入席便连连劝杯,被时雨冷眼瞪了回去。罔奇也不恼,一再地夸灵鸷身手了得,还顺带着在灵鸷面前说了不少时雨的好处,言语间似将时雨托付给了灵鸷一般。直听得时雨坐立不安,握拳于唇畔,清咳了好几次。然而罔奇仗着几分酒意,越说越是起劲。

“我看你被雷劈糊涂了,休要在我主人面前胡言乱语!”时雨愠道,说话间又不禁惴惴地留意灵鸷的反应。

“我乃是山中莽夫,不识得这叫‘主人’是何种趣味……”罔奇说到一半,发现时雨眼中风雨欲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马屁拍得不是地方,忙住了嘴。心道,小时雨还是面皮太薄。自己都做了几世新郎,活该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灵鸷倒像没事人儿一般,面上是一贯的漠然与抽离,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罔奇没趣,说了几个不痛不痒的笑话,又借亲手为灵鸷炙鹿脯为由,坐到灵鸷身侧大吐苦衷:“你我一见如故,明日别后不知何时再见。你身边尚有解闷之人,远胜过我这形单影只的老鳏夫。可叹我身为山神,却无返生之术,长生又有何用。几位夫人都曾与我恩爱一生,如今只余白骨,我快要连她们的样貌都记不清了。”

几日来,罔奇的车轱辘话已在灵鸷面前说了好几回。闻弦歌而知雅意,灵鸷看罔奇仍未褪去焦黑之色的面庞上满是寥落,纵是他不爱管闲事,也有些不忍。他知罔奇必有所求,想了想放下手中玉箸问道:“你可是为了与夫人相聚才一心求死?这倒不难。然而你几任夫人皆是凡人,恐怕已入轮回多次。即使我下手送你一程,你也难与她们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