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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200)

“没有?那你还真没出息!”

云丹景的眼神阴冷下去,甩头“呸”地将口中的草叶吐出来,挥手示意阳钺退下去,“滚吧。”

阳钺讪讪地倒退两步,往山崖树影之间隐了身形。

四年过去,他早就习惯了小少爷的喜怒无常,也习惯了自己总是惹主子生气。

周围终于恢复了安静,云丹景哼了声站起来,双手拢着大氅往回走。

他没跑很远,这里只是个偏僻无人的山路岔口,深秋的枯叶不停地在他脚下发出被踩碎的脆响。

小少爷的脸色很差,烦躁在他眉间狂跳个不停。

他知道云长流的逢春生又发作了,他觉得……他不应该这样。

在这么个时候,他应该很焦急、很忧虑、很心疼,他或许应该到养心殿探望侍疾,或许应该去药门仔细地问问情况——总之,怎么也不应该一个人跑出来麻木地吹山风。

可他还是心乱得不行,在骄阳殿根本待不下去。

听说云长流的毒素复发,他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太久远了,说实话,云丹景都有些记不清了。

可还依稀觉得,那时候神烈山的阳光总是明媚,他天天带着婵娟疯玩,滚了满身泥再被娘亲骂;他还会带着妹妹悄悄去看那个又像哑巴又像药罐子的哥哥,会跑到山下给哥哥买糖。

那时候,云长流眼里含着期盼等着他来那扇窗下,娟儿满心地憧憬他、依赖他,娘亲会微笑着摸着他的头夸奖他,虽然父亲不怎么搭理他,可教众们都觉得他会是未来的教主。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孩儿,却成天觉着骄傲,觉着所有人都需要他,觉着这息风城没了他就不成。

他偶尔会做白日梦,会想象自己日后继任教主,披一袭烛龙玄袍,照顾着身子病弱的兄长和天真无邪的妹妹。他会建功立业,会成为江湖传说,疼爱他的娘亲以他为傲,忽视他的父亲亦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

那是多傻又多好的梦啊。

多好的……

“——啊!”

云丹景倒吸一口冷气,惊叫了一声从越飘越远的思绪中挣脱开来。背后有股寒气乱窜,他打了个哆嗦。

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

云长流可是他的哥哥啊,他哥旧疾复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居然会觉得……当年云长流病重的时光很好?

他怎么可以觉得很好!!

云丹景低吼一声,左右开弓地连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脸颊马上就肿了起来,热辣辣地烧着。

“……”

可这时候他心底又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不服气地喊叫起来:

——可是云长流已经病倒了呀,又不是我害的,也不是我咒的,我没对不起他啊。

——那我想想以后的事情怎么了?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不可以么?不可以么?

云丹景呼吸渐乱,眼底茫然一片。是了,云长流的逢春生复发,如今也没有可给他治病的药人,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如果真的能回得去那段时光,其实也很……

“哑——”

“哑——哑——”

乌鸦在头顶扑棱棱飞走,化作妖异的黑影接连投向远处的深林。而日暮的艳红光芒从背后照来,竟如血光遮眼。

“不……不行!”

云丹景再次惊醒,奋力摇了摇头。秋风吹得满地落叶婆娑旋转,这山间小路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不,我……我不能这样……”

云丹景活像被什么魇住了似的喃喃自语,他愣愣地望着虚空,只觉得脑子里一团团的浆泥在乱搅。

他忽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睁大眼睛看着前方自己的长长影子,竟觉得那形状如鬼魅一般。

“啊……啊!!啊啊啊!!!”

云丹景心头一股邪火直冒,他发泄似的怒吼起来,一拳拳砸在眼前的地上,震得硬土开裂。他觉得嫉妒已快要把他逼疯了,已快要把他变成个自己也不识得的丑陋的怪物了……

云丹景眼里尽是红丝,癫狂地乱骂道,“混账东西,我不想这样!我他娘的也不想这样!!别逼我,别逼我——”

“——主子!”

手腕一紧,忽然现身的黑衣男人拉住他变得血淋淋的拳头。云丹景转头看去,阳钺满脸焦心,“主子不可……”

“你——谁叫你擅自出来的?还懂不懂影子的规矩!?”自觉失态的云丹景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推开阳钺怒吼道,“怎么着,想可怜我是不是?我用不着!滚,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

阳钺愣了愣,他张口想说不是,不是可怜……最终却只是再度默然低下头,不吭声地隐了身下去。

留云丹景一个人在那日暮沉沉的山路上喘着粗气。

他许久才算找回些理智来,把双手的血迹胡乱往衣服上抹一抹,咬牙迈开腿往回奔去。

他躲着人悄悄回到了自己的骄阳殿,嫌丢人也没脸声张,自己去找了冰块,拿巾子裹着敷脸。

本以为能就此冷静冷静,结果还没冰上一刻钟,就听下人来通报——林夫人驾到。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来,云丹景哆嗦了一下。娘亲进来的时候他觉得羞,忙把红肿的脸深深埋低。

林晚霞神色不变,纹华饰彩的绛紫长裙随着她的走动翩跹而摇,一举一动依旧美丽优雅。她施施然走过云丹景身边,仿佛未曾看见儿子脸上的伤,于里头的软塌上坐了,乍一开口便是淡淡地道:

“云长流旧疾复发,命将不久,此刻正是天赐良机,你还在等什么?”

“……什么?”

云丹景忘记了要遮掩,抬起脸来愣愣看着母亲。他脑子昏胀,娘亲说的话,他除了“旧疾复发”这句明白什么意思,剩下的三句根本听都听不懂。

林晚霞艳红的唇角牵起一抹微笑,她向云丹景招一招手,“景儿,你过来。”

云丹景心中惶惶,他迟缓地走过去。林晚霞又道:“伸手。”

他一伸手,掌心里就落入了一件冰冷沉重的东西。

云丹景拿起来细看,是块铜黄硬牌,约莫有他半只手的长度,上面并无花哨的装饰,却刻着一个“猎”字。他又随意地翻过来看,瞳孔就是一缩——那反面也有一个字:“雁”。

“这是……”

云丹景背后发凉,猎雁……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他知道母亲同父亲素来不合……或许“不合”已经是最委婉的说法。这些年,他并不是感觉不到母亲那份由爱而生的炽烈恨意,然而这还是第一次,林晚霞将如此危险的恨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他这个儿子面前。

“景儿,这是娘亲的利矢。”林晚霞道,她的眼眸如幽深的井水结了冰,凝结了似笑非笑的波纹,“一群名为‘猎雁’的杀手,娘亲养了三十多年了,武功招数专门克制烛阴教的阴鬼。”

“娘把它借给你,息风城虽牢不可破,然而如今正有良机。只需杀入养心殿取得烛龙大印,再控制了云长流,便可逼他退位。云长流生性优柔,只要事成,他不会真正拿你怎么样……”

“娘亲!!”云丹景惊呼一声,铜牌仿佛烫手山芋般掉落在地。他连连倒退,惊慌失措道,“不不……我、我不……”

林晚霞站了起来,缓缓拾起那铜牌。她目光柔软,手指描摹过其上的“雁”字,“怎么了,难道你不想么?”

她不紧不慢走了过去,伸展双臂将云丹景揽入怀里,叹息着,“景儿,娘的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委屈了。”

云丹景咬了咬牙,“景儿不委屈……只是,儿子比不过云长流,给娘亲丢脸了……”

林晚霞怜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温和道:“你对云长流有情,其实娘亲知道。”

云丹景呼吸一阵窒涩。

他心内五味杂陈,许久才扭过头,闷闷地囔了句,“也没……没什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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