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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8)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种焦躁和云长流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冒出来。

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关无绝在骗他。

教主有些恹恹地暗想:再说这关他关无绝什么事,要他这么殷勤地费心?

他就那么想往自己身旁塞一个人来?就因为一年前弄得两人情谊尽毁,连朦胧的情丝都灭的干干净净——这人就索性搞这么一出来闹腾自己?

真是荒唐,有这么赌气的么。

然而就在这时,下头忽然传来一个文弱的细声。

“教主……?”

这声音又软又轻,云长流面无表情,关无绝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全身都紧绷了一下。护法轻声道:“教主,您的人来了。”

云长流转过头去。

他的视线撞上了极剔透的一双眼睛。

阿苦瑟瑟地背靠着一株青松,宽大的斗篷并着里头的青衫都被风刮的有些凌乱。他仰着脸,那双本就透澈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含了泪荡漾出一层又一层的虔诚与倾慕来。

斗篷坠在雪地上。青衫药人跪倒下去,细瘦的颈子抬成一道柔弱的曲线,啜泣着道:“药门下药人阿苦……参见教主,恭迎教主出关。”

云长流呼吸一窒,好像被这声音蛰了一下似的。

他怔怔地望着阿苦许久,碰了碰身旁护法的手背,低声诧道:“……他?”

关无绝点头:“是他。”

他冲下面将下巴略一扬,高声道:“药人阿苦,还不上前来见过教主?”

云长流不可置信地看着关无绝,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再转回眼去的时候,白皙清秀的青年药人已经来到他的五步远处,再次安静地跪下。

关无绝忽然踏前一步,右手的“戴月”剑毫无征兆地出鞘,剑刃的寒光伴着一声铮鸣,在飞雪中滑出一道弧线。

阿苦的衣衫“哧”地一声,被凛冽的剑气裂开一道缝。

劲风立刻将布料吹得向两侧大开。体质虚弱的药人被冷气这么一灌,嘴唇冻的青紫,连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但他仍是恭顺地一动不动,任自己的左前胸暴露在人前。

那是瘦弱到可怜的胸膛,皮肤下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就在左侧心脏跳动的地方,有一点凹进去的深色疤痕,仿佛是曾被什么极其细长的东西深深插入肉里一样,触目惊心。

这疤痕……是药门穿心取血的伤疤!

云长流瞳孔一缩,脑中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剧痛。

他扶额低低哼了一声,只觉得一阵晕眩。关无绝从背后一把扶住他,“教主!”

这下一直安分地跟在后面的温枫可捏着了把柄,冲上来就跟关无绝急道:“关护法!教主体内的逢春生去年才刚复发,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从外头找些不三不四的人刺激他!这下好了——”

“温枫,住口。”

云长流喘了喘气,喝止了温枫又轻轻把关无绝推开。

他脱下外袍,手掌带着内力往前一送,雍容胜雪的华袍便稳稳地落在阿苦身上。教主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阿苦轻轻哆嗦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衣袍拢起来,却又不敢裹紧,仿佛是怕弄碎了什么珍宝。他一眨眼泪就掉下来,哽咽道:“奴是教主的药人阿苦,无论教主记不记得,奴这一辈子都是教主的人。”

云长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如坠梦中。

他有些恍惚,向阿苦的方向走了一步,又转回头去看了一眼关无绝。后者神情自若,唇角噙着一点舒然的笑意,垂下眼睑避开了教主的视线。

一个念头闪电般冲入云长流脑海中:

——这人不是赌气,是认真的。

他的护法,真的把被自己遗忘的少年情人……找回来了。

第8章 绿衣(1)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

云教主找回了他幼时心悦过的小药人了!

人还是关护法给找出来带回教里的!

这件神奇的事在片刻之内传遍了烛阴教高层,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惹出一片鸡飞狗跳,据说右使花挽当时就嘤嘤地哭花了妆。

只有关无绝这个当事人依旧自在。云婵娟毁了他住处那桩子事他也没跟教主说,悄没声儿的跑萧东河那里去了。巧的是那时候萧东河恰好外出,左使大人家的下人都知道自家主子和护法交好,笑嘻嘻的把人请进去了。

……于是,等萧左使回来准备歇息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床上已经窝了个人,差点没吓的大半夜一嗓子叫出来。

他瞪着个眼,拳头举起来又放下,想着好友在卧龙台下跪的落了一身雪的样子,还是没能忍心把床上那人揍醒,最后自己气呼呼地抱了被褥去书房打地铺了。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萧东河睡起来还想找人算账,哪儿还能找的见关无绝的人影?

“关护法一大早就走了。”

左使的大侍女玉楼站在自家主子面前回话,“护法临行前让奴婢转告左使大人,说他今晚不出意外就留在药门关长老那儿,叫您可以回来睡主房了。”

萧东河目瞪口呆:“他,我……!?”

这个清晨,愤怒的萧左使砸了自家书房的文房四宝,又提着剑发泄式地练了一个上午。左使大人家里一众下人十分欣慰,私下里纷纷表示,自家主子还是得有关护法在才有精神。

……

在息风城里,药门并不能算是个清冷的地方。

上有卧龙台的空旷寂静,下有鬼门的阴森压抑。这么一比,药门那大片大片的药田,倒也能算作风景秀丽了。这里无论四季都是常青,哪怕这一阵子刚下过大雪,那些寒性的药材还是照样生机勃勃。

在药田深处有一间竹屋,两层高。旁边枯草丛生,明显是许久没人打理过。屋子门旁立着一块石碑,春夏会生出翠翠的青苔,如今却落了雪,上头任性地写着八个斗大的字:

活人勿入,死了不埋。

关无绝从远处走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石碑。

他像是对待老朋友一样亲切地上前拍了拍,心道一声好久不见,又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解毒的药丸吞下,这才上前推开这竹屋的门。

门还未完全推开,就听里头鼾声如雷,同时一股奇异的糜烂香甜气味传了出来。

四方护法面不改色地走进去,只见竹床上躺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正坦胸露腹、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床边的桌案上、桌案旁的地上,都杂乱地摆满了各种瓷瓶药皿。墙角则是堆着一卷又一卷的医书药方,大多都是被翻烂了的。

而在这一堆里头,最显眼的是一个灰不溜秋的药钵,里头盛着黏糊糊的褐色液体,捣药的药杵同样灰不溜秋地泡在里头。那股糜烂的甜香,就是从这玩意儿里传出来的。

如此诡异的情景,关无绝却早已司空见惯。他熟练地穿过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药瓶走到竹床前,淡定地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扔在床上那个邋遢不堪的老人身上。

然后他又走过去盯着那个药碗看了半天,端起来嗅了嗅。

“里头加了十三味药。”

忽然,一个苍老古怪的声音从竹床上传来。床上那邋遢老头没有睁眼,连那不雅的姿势都没变,只是张嘴说话:“猜吧。”

关无绝也没有回头看,他随意晃荡着药钵里的药,漫不经心地道:“麝香、苦玄参、思仙、满山香、蛇咬子……”

百药长老关木衍懒洋洋道:“还有。”

“唔……红柴、痕芋头……还有蟾酥?真是奇了,你这算什么方子?”

“还有呢,继续猜。”

关无绝皱起眉,小心地拿食指蘸了点药液放在舌尖上舔了,忽然脸色微变,“你加了火蜘蛛的毒腺?啧,我还道这气味怎么甜腻成这样……你到底在配药还是配毒?”

亏得他进门前还记得服药,火蜘蛛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哪怕他没尝仅仅是闻了气味,现在也得趴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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