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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丹心(76)

“肺叶一摘,走路都喘,什么活也别干了。”裘主任说。

“先考虑他能不能活命吧,裘主任。”冷晋有自己的坚持,“这是工伤事故,他肯定能得到赔偿。再说断了这么多骨头,就是不切肺叶,他以后也干不了活了。”

裘主任边干活边考虑,最终同意了冷晋的建议。

手术室的人正忙着,挂在墙上的电话响起。有位护士腾下手过去接起电话,听了几句回头跟冷晋说:“冷主任,ICU那边说,您父亲的血氧饱和度和血压一直在降。”

冷晋手下一抖,电刀“呲”地划破块肺组织。裘主任立刻攥住他的胳膊,问:“冷主任,你还好么?”

“我没事。”冷晋抽了下鼻息,继续手上的活计。

按ICU那边提供的情况,说明冷宏武快不行了。这个时候他该握着对方的手,送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可他没办法离手,全院就只有他和裘主任是胸外出身。老徐干胸外的活儿是个半吊子,季贤礼倒是能动胸外的手术,可快七十岁的人了,不拿电刀手都抖。

裘主任看他的护目镜上凝起一圈雾气,皱眉说:“不行你去看一眼老爷子吧,我先顶着。”

“报了四次病危,都挺过来了,这次可能还是吓唬人玩。”冷晋说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他偏头让护士给擦了下汗,交待对方:“帮打个电话找下一区的何羽白何大夫,让他替我去ICU看一眼。”

护士为难地点点头,转身去打电话。所有人都知道冷晋在硬扛,可手底下奔生,那边是赴死,孰轻孰重,立现。

在护士站接完手术室打来的电话,何羽白急忙赶去ICU。冷宏文也在,他看到何羽白进来,皱起眉头质问道:“冷晋呢?他爸要死了,他在哪?”

何羽白深吸一口气,说:“冷主任在手术室里。”

“不孝子!”冷宏文咬牙咒骂。

脸色微微涨红,何羽白拼尽自己的修养才没在ICU里大声喊出来:“请您不要指责一位尽忠职守的医生,在抢救生命的时候,医生首先是医生,然后才是子女、父母。”

冷宏文微微一怔,虽恼火被顶撞,却也意识到自己对冷晋过于苛刻了。

何羽白站到床边,握住冷宏武那皮包骨的手指,弯起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伯父,您坚持一下,冷晋他马上就过来了,我会在这陪着您……您听到的话,就握一握我的手吧……”

仅存一丝游息的胸腔缓缓起伏了一下,干瘦的指尖轻轻勾了勾。冷宏文见状,叹息着握住兄长的另一只手,无言地注视着那即将逝去的生命。

老哥,你儿子找了个好媳妇啊。

TBC

第60章

四小时后,冷晋跨出手术室大门。他看到何羽白, 从对方那双哭得红肿的双眼里获知了结果。他抓下手术帽紧攥在手中, 根根血管分明地自手背和小臂上凸起。

“伯父他……走了。”何羽白低下头,不停地抽着鼻子, “他没有醒……一直睡着……”

冷晋点了下头, 泪水随之滴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替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我没让……没让他们送太平间呢……还在ICU的单人病房里……”何羽白走上前,摸出手帕擦去冷晋下巴上的泪珠, “要我陪你去看看他么?”

冷晋抓住他的手,用力攥着, 借此来抵抗内心强烈的失落:“我自己去就行。”

“可我觉得,应该有人陪着你……”感觉到掌骨上被施加的力道, 何羽白没有抗拒。除此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对方做点儿什么。

冷晋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我知道, 我很感激,但是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我爸说。”

何羽白抿住嘴唇,轻轻点了下头:“我在办公室等你。”

“不,你回家, 我今天……我今天可能会待到很晚。”冷晋抬起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将人轻轻拥进怀里, “别替我担心, 早晚会有这一天, 我做好准备了。”

靠在冷晋怀里, 何羽白听着那混乱的心跳,默默地用自己的体温来融化那冰冷的悲伤。

路灯灯光清冷地透过窗户,在冷晋身后拖出个孤独的影子。他穿过走廊,推开尽头的那扇门,从一栋建筑物走向另一栋。冬雨飘扬,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可鼻腔里犹如注满水泥,除了寒冷,他什么也嗅不到。

来到停放冷宏武遗体的房间前,冷晋注视着紧闭着的大门良久,终是下定决心去面对已既成事实的结局。

仪器大多已经撤掉,病床孤零零地立于房间中央。被单之下,饱受病痛折磨的躯体比冷晋记忆中的父亲小了几个尺寸。喉咙忽然发痒,他偏头咳了一声,那动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霎时被无限放大,毫不留情地震荡着脆弱的鼓膜。

掀开被单,冷晋发现父亲的遗容已经被稍事整理过了。稀疏的灰白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颈侧建立静脉通道的位置也丝毫没有医用胶布留下的粘胶和血迹。冷宏武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病号服,领口压得很平整,每一颗扣子都仔细地系上了,脚上还穿着厚厚的深棕色绒袜。

这简单而又体面的装束延缓了死者体温的消散,冷宏武的手摸上去并不冰冷。护士是不会多事给刚死去的病患整理遗容的,只有家属才会。

“爸,是何大夫给你穿的吧?”冷晋勾了勾嘴角,憋了一路的眼泪大颗砸下,“我前天看他桌上放着这双袜子,还笑他的审美跟七十岁的老头儿一样。”

冷宏武静静地躺在那,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握住父亲的手,冷晋跪到床边,轻声说:“在下头见着妈,跟她说我很想念她做的红烧带鱼,让她托个梦给我说下菜谱……小白不吃肉只吃鱼,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可得把他拴住了才行。”

沉默片刻,他继续说:“爸,我是恨了你好久……恨你骗我妈,也骗了我……其实我不是没想过把肝脏捐给你,可我不甘心,真的我没办法忍受你对我妈做出那样的事……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可我呢?我有资格享受她的爱么?

“爸你知道么,这两年我都不敢去拜祭妈,我没脸见她……我感觉我也是个骗子,骗了她的爱,骗了她的一切……律师跟我说,她的遗产全都留给我时,你知道我什么感觉么?我感觉自己当着无数双眼睛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轻抽了口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痕。

“可说实在的,你毕竟是我父亲,没能救你,我过不去自己……不过很多年以前,在我为没能来得及亲手救治妈妈而痛苦不堪时,有个丁点大的孩子安慰我说‘你还可以救别人的母亲’。虽然我现在已经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可这句话我一直记着……所以,我会带着对你的这份亏欠走下去,继续救其他人的父亲和母亲,以此来向你赎罪。”

泪水没入嘴角,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内缓缓蔓延。冷晋凑上前吻过父亲的额头,抹去对方脸上沾着的泪痕,起身拉过单子将父亲的遗体重新盖住。

他退开点距离,向遗体深鞠一躬。

“爸,今生你我的父子情谊到此为止,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

为处理父亲的丧事,冷晋请了五天假,连着周末,一周都没来上班。何羽白每天都打电话给他,但除非是工作上的沟通,不然就只是问候一两句便挂断。他听的出来,冷晋的情绪很低落。不难想象,冷家人对继承了两亿家产的“不孝养子”,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些天冷晋一直在冷宏武的别墅里住,方便和冷家人商量葬礼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何羽白不方便过去找他,按风俗,尚未结婚他就算是个外人,白事不宜露面。

到了冷晋回家的那天晚上,何羽白下班后去他的公寓帮他打扫。好几天没人住了,屋子里到处都落上了一层薄灰。简单地收拾了一遍,何羽白从衣柜里拿出件外套,盖到身上蜷进沙发里。被外套上稀薄的恋人味道裹住体温,许多天来的担心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