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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荆(73)

作者: 竹筒夫子 阅读记录

一路行至函谷,再向西行约莫几十里便可入咸阳城,京都王畿直属驭下,禁军严守,便饶是他多大来头的此刻也断然不敢再天子眼前动土,故而,一入函谷关,一行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在官驿稍作休整,便又即刻启程,分毫的辰光都不敢在耽搁,一鼓作气又走了大半日的光景才顺利抵达咸阳。一入城,首领便着人将暄景郅送回相府,自己则马不停蹄的赶入宫中回禀交令。

傍晚的咸阳城笼罩在一片斜阳余晖之中,马车穿过大小十三街停在相府门前。布置气派却又丝毫不张扬的一处府邸在暄景郅离京不足一月的光景中显得有些寂寥,府中无主,虽也有客卿夏燕青与管家陆淇打点上下主持日常的迎来送往,但终究少了许多生气,归根究底不因其他,为的便是暄景郅才是这处宅子真正的主人。

陆淇早先便已得了差报,道是暄景郅旬日之内便可抵京,今日一早便又得了自函谷关传回的消息,道是暄景郅今日必会回府。因而,陆淇与夏燕青便一直等在正堂之中,直至傍晚时分,听着门外车马动静,二人匆忙出来,不出所料,甫一入目的,便是暄景郅所乘的马车。

只不过,出乎二人预料的是,暄景郅是被两人一前一后的抬进府中去的。一路车马周转劳顿,无有什么良医好药,也没有什么好的养伤条件,暄景郅被抬在担架上,身上覆着一层薄被,双眼半开半合,神色迷离的望着天边苍穹。

夏燕青目光甫一触及暄景郅,立在台阶上的身躯立时僵了僵,眨眼的功夫便再心头转过了千万种的可能。莫不是北豫此前派去的人动的手?还是朝中哪个趁机派去的杀手?又或者......脑海中千万种的可能一道道滑过,面上却保持着一贯的温润笑意,拱手虚虚冲着来人一晃:“有劳将军。”

“夏先生不必客气,此行相国于梓州遇刺,在下未能护好相国周全,以致相国身受箭伤,这便要去宫中向陛下请罪,还望夏先生先好生照看。”

“哦?有这等事?”夏燕青的目光自眼前的兵士身上扫过继续道:“何等贼人敢对当今相国动手,真是不怕陛下龙颜大怒?”

夏燕青在府门外与人周旋客套,无论是谁在幕后主使,但明面上的礼数终归还是不能差。与此同时,程灵坐在暄景郅的床边沉着面色,一双已有些浑浊的眸子正对着暄景郅,一字一句平缓道:“髌骨已碎,你这腿废了。”

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程灵说的平静,如果忽略他眼中的神色,便是如道上一句“今日天气不错”般寻常,暄景郅平躺在床上,亦听得十分平静,好似在说别人的腿一样,自然,这个前提便是如果不去注意他紧紧攥着床帏的左手的话。

沉寂,良久的沉默之后,暄景郅的眼睛有些凝滞的盯着程灵搭在自己脉上的三指,清了清嘶哑的嗓子,平静的问道:“还能走路么?”

“能,你方才昏迷之时,我已替你将碎骨挑出,日后,”程灵言及此处停下,看向暄景郅的目光平添了一分不忍。他程灵一生行医济世,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世人,身为医家,本就把这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看得极轻极淡。是故,纵然是每一次对病家讲出或死或残的话他都心有所遗憾,但终其一生的行医生涯,却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不愿将事实告诉对方的不忍,第一次,程灵觉得自己身为医者,何其残忍。

第65章 湖光山景几时回(三)

他看着暄景郅从当年的孩童总角之龄一年年的长大。从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到历练的少年老成掌管暄家,再到如今,分明未到暮年,却华发丛生。他年少时修习兵法,习文练武,随他研习医道,苦学多少年才学成了这一生的本事,却在区区数年之内,便将其消磨的几乎一干二净。就算他们师徒情分不在,可眼前的暄景郅,究竟是他程灵唯一的弟子啊......

看着程灵的神色,暄景郅攥着床帏的手指又紧了几分,偏头看着帷帐之上的绣纹,感觉到眼中的酸涩,却又闭目极快的忍下。不过须臾的功夫,暄景郅便调整好了情绪,转头看向程灵,扯了扯嘴角,笑的一如往昔:“日后怎么样?”

程灵却是不愿看暄景郅分明装的极勉强的笑,将目光挪在窗前的一只铜鼎上,终究还是道出了口:“日后,你便如寻常跛脚之人一般,再不能如正常之人行走。”

后面的话,程灵未说出口,但即便未说出口,眼下二人却也心知肚明。日后连走路都是一瘸一拐,更遑论是再用轻功亦或疾走,于任何人而言,一条腿废了,其个中滋味的苦楚都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尝的明白。

暄景郅的左手狠狠一僵顿在床边,感觉到眼眶中似有什么东西要流出,立刻偏了偏头。诚然,这世上最残忍的,最令人唏嘘难过的,不是英雄战死沙场,而是一代良相暮年被贬,一代名将虎落平阳,潦倒一世。老天,又何其残忍,如若就此痛痛快快的收了他暄景郅的一条命又有何不可,便是安排这样那样看似的巧合,将暄景郅曾经视之为傲的骨气和才华一点一点的磨灭。

不论是暄景郅还是萧九卿,曾经的风华绝代,曾经乱世豪杰,时至今日,却瘸了一条腿,这样的苟延残喘,无论对于他哪一个身份而言,都太过残忍。

生有何惧,死有何怕?但天意捉弄,却将他暄景郅一步一步逼上绝路,寸步难行。

良久的沉寂,暄景郅未曾再出声,他曾设想过无数结局,人死不过头点地,最坏又能坏到何处去,不过是废了一条腿而已,又能如何?只是......暄景郅扯了扯唇角,怕是他再难教阿楠习武了。

程灵的目光停在正对的窗棂上,瞧着紫檀木纹样的条理分明,撤开搭在北豫腕上的左手放在膝上,静静地道:“压制在你体内的毒性复发,我方才已经为你重新行针,只是你此前动了内力,体内真气流窜与旧毒相悖,”略顿了顿,“我已用针将你丹田与任督两脉彻底封死,往后你也不必再日日吃药了,这毒虽排不出去,但你武功尽废,内力全失,想来,也不会再有复发的机会。”

“好”暄景郅闭着双目,不辩神色。

“你若是想以后瘸的不太厉害,近日,能不下地便不要下地了,开的方子已经去煎了,膝上的伤,每日换一次药,万不可着凉,好生养着。”程灵站起身看着暄景郅平静的继续接口道,“若是腿疼的厉害,你自己也可用针止疼,反正......”

未及程灵说完,暄景郅便闭着眼睛接口道:“反正如今也不用再顾忌经脉血气之事了,我也能少遭些罪。”

静静地看了暄景郅半晌,程灵终究未曾再说什么,正欲转身推门却听着身后床上的人轻轻的唤了一句:“老师。”

程灵止了脚步回身等着暄景郅继续开口。默了片刻,暄景郅半撑起身子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看向程灵,笑的极浅极淡:“我派人送您回玄医谷吧。”

见程灵不曾回答,暄景郅兀自接口下去:“谷中一向没有多少人,您这一走便是五年,想来有多少病家求医无门,我既已不用日日服药,您自然也可回家去了。”

言罢,暄景郅只勾着笑意看着程灵。良久的对视沉默之后,程灵点了点头道:“好,我明日启程。”

“不必,即刻便从后门走,”暄景郅的笑意愈发浓厚了几分,如若不是太过苍白的面庞,此刻的他看起来便与寻常无异,“一夜,我自会派人将您护送回谷。”

“好。”

一切的安排,自有陆淇会做的妥妥当当。半个时辰之后,暄景郅依旧那般靠在床上听着陆淇面无表情的站在下首回话,道的自然是程灵已然出城,一切无碍。自然,除此之外,陆淇亦向暄景郅回禀了近日城中的种种风吹草动,身为相府的管家,陆淇的耳聪目明毫不逊色于朝中的任何一个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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