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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6)

秋菊一愣,松了手,急忙跑出去,跑了几步,又赶紧回来,掀开镜盒,照了照脸,小指匆忙挑了点胭脂,抹到唇上。又见鬓发毛糙,就往上头拼命抹松香油。

正歪着头在镜前忙活,听到外头已传来一阵仿若踏水而来的脚步之声,急忙盖上镜盒,转身匆匆跑出去迎接。

院中,行来了一道蓑影。

一个男子,青箬笠,旧蓑衣,仿若烟雨画卷中人,穿过了巴地的连绵秋雨,双足踏破院中洼地积聚出来的雨水,正朝这边大步而来

男子身量颀长,箬笠之下,面颜俊朗,修眉星目,倘若身后再跟一名书僮,乍一看,便如一名外出赴考,方才归家的青年书生。

他登上了台阶,停在廊檐之下。

雨水沿着箬笠和蓑衣的边缘,滴滴答答,不住地下坠,落在他的脚下,很快就打湿了周围的地面。

这人便是谢长庚,二十二岁,当朝最年轻的节度使,镇守河西。

他摘下箬笠,随手挂在墙边一颗钉上,两道视线,淡淡地扫了眼刚从屋里奔出来的面庞已然泛出红晕的秋菊,问:“我母亲呢?”

第4章

里屋的谢母已经听到了的声音,倏然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披衣下地,急匆匆地出来,口中嚷道:“可是我儿回了?”

谢长庚脱下身上那件湿漉漉的蓑衣,递给朝着自己跑来的阿猫,随即跨入门槛,朝着母亲快步走去。

秋菊接了个空,见阿猫高高兴兴地抱着蓑衣,得意地看着自己,脸色一僵,厌恶地盯了眼她鼻子下挂出来的一缕鼻涕。

“还不收起来!地上都湿了!万一老夫人走路滑倒!”

阿猫也不恼,吸溜了下鼻涕,笑嘻嘻地指着她的衣襟:“你的领子……”

秋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领上还沾着几片瓜子壳,脸顿时涨得通红,急忙拍掉,抬眼,见阿猫一脸的幸灾乐祸,压低声骂道:“你给我当心点!再故意装蠢使坏,看我日后哪天不割了你的烂鼻子!”

阿猫五六岁时染病,被弃在驿舍旁。当时寒冬腊月,衣衫褴褛,蜷在雪地里,跟只猫儿似的,眼看就要冻死,谢父遇见不忍,把人捡回了家。谢母埋怨了一番,也就将人养大,当家里多个粗使丫头。

阿猫脑子不大灵光,傻乎乎的,小时大约鼻子也冻坏了,天气一变就流鼻涕。从前流得更加厉害,今年夫人过来后,给她看病,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慢慢调理,虽没除根儿,但比起往年,已是好了许多。

她也不怕秋菊,嗤笑了一声,嘀咕道:“爷一回来,就往脸上擦胭脂呐,跟猴子屁股似的,可好看了……”

秋菊横眉怒目,又要上来拧她耳朵。阿猫擤了下鼻涕,朝她一甩。

秋菊脸色一变,慌忙后退。

阿猫哼了一声,翘起下巴,紧紧抱着蓑衣,转身跑了。

秋菊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这个蠢丫头给千刀万剐了才解气。耳里又听到里头传出谢母和谢长庚说话的声音,这才压下怒气,悄悄猫到门边,竖着耳朵听着。

谢长庚伸手扶住奔出来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

“阿母,是我。我回了。”

谢母欣喜万分,抓住半年多没见的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嘴里不住地嘟囔他黑瘦了,又见他身上衣裳和脚上靴子都被雨水打湿了,喊道:“秋菊!快进来伺候更衣!”

秋菊“哎”了一声,急忙走了进来,笑着说:“爷,您快坐,我先给您脱鞋!”说着蹲了下去,伸出了手。

谢长庚未动,只叫她替母亲屋里生个火盆。

秋菊咬了咬唇,慢慢地缩回了手,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阿母,天气冷了。你身体怎样?”

谢长庚扶着母亲坐到床边。

“我好着呢!你不要记挂!自己在外当心就好!”谢母笑呵呵地说。

“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

她张望了下门外。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旁的声音。

“那些州官,县官怎没跟你过来?莫非是战事不顺?”

谢母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身后都有众多地方官员同随的情景,见这回反常,不禁有点担心。

“娘放心,战事顺利。只是不想惊动外人,就自己先回了。”

谢母松了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庚儿,你饿了吧?看你都瘦成了这样!你先歇着,娘去给你做东西吃!”

谢母起身就要出去,被谢长庚拦住了,说不饿。转头看了眼东厢的方向,迟疑了下,问道:“阿母,新妇呢?方才路过东厢院前,里头好似一个人也无?”

谢母听儿子问及慕氏女,方才的满腔欢喜顿时没了,哼了一声:“走了!半个月前就回娘家去了!我拦都拦不住!”

谢长庚一怔。

谢母大吐苦水。

“儿啊,娘跟你说,这个新妇,实在是一言难尽,娘都不知该如何说她好了!你走之后,起头那段时日,她还算老实,早晚都会来看看我。我自问也没亏待她,突然半个月前,好端端的竟给我脸色看,张口就说要回娘家去!娘劝她,说你也不是故意撇下她的,想来快要回了,让她再等等。她油盐不进,当天就撂下我走了,把人也全都带了回去!”

想起当时的情景,谢母气还是不打一处来。

谢长庚想了下,问道:“她可有说为何突然要回?”

谢母摇头:“就是什么都不说!想走就走!才把我给气坏了!庚儿你说,有这样的儿媳吗?还不是仗着她娘家的势!我能怎样?只能让她走了!”

谢长庚眉头微蹙,没再说话。

谢母想了下,开始劝儿子。

“罢了!你莫恼。她要走就走,腿在她的身上,咱们拴不住,也不稀罕!娘跟你说啊,咱们另外有个好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神色。

“她既然这样,我索性就把凤儿的事给说了。也算她有自知之明,没说不好。娘就想着等你回来,把凤儿给接进门吧。”

谢长庚未应声。

谢母继续道:“咱们家以前落魄,你爹不过是个驿丞,亏得戚家老爷有眼光,认定你日后会有出息,主动要和咱们结亲。就这情分,咱们就要牢记一辈子的。可惜亲事没成,我没那个儿媳福。后来你犯了事,走了,也是多亏了戚家的照应,娘才能安稳度日,等到了儿你回来。如今咱们起来了,戚家却不幸遭了难。”

谢母叹了口气。

“凤儿不容易。那些年,你没有半点儿消息,死活不知,她一直把我当生母一样侍奉。后来你回来了,说自己在外头已经定了亲事。娘知道她对你的心意,没办法,问她愿不愿做小。她一句不好都没说,当时就点头了。”

“这么好的女子,庚儿你可不能辜负!”

儿子依旧没作声。谢母顿时不高兴了。

“庚儿,你不会是娶了贵女,就看不上凤儿了吧?我跟你说,咱们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谢长庚微微一笑。

“阿母息怒,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阿母既已和慕氏说了,等她回了,把人接来就是。”

谢母这才高兴了些,只是对儿子的话,还是有点不满。

“她说走就走,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婆母,更没有庚儿你,为何要等她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她要是一直不回,难道咱们就让凤儿这么等下去不成?”

谢长庚沉吟了下。

“儿子过两天到那边走一趟,接她回吧。”

谢母生气了。

“不行!她嫁过来才半年多,就这样了!这都叫什么事?她自己走的,要回,也是她自己回!我不许你去接她!省得她蹬鼻子上脸,往后三天两头要回那边去!”

谢长庚耐心地说:“这趟回来,儿子本就打算去一趟长沙国的。老长沙王三年前去世之时,儿子人在凉州休屠城,没能回去奔丧。这几年间,也是一直不得闲。最近空了,应去拜祭,是我本分。顺便再将人接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