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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84)

谢长庚听着自己母亲的怨恨之语,眼前,仿佛浮现出他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他闯入内室,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睁大眼睛,小心打量自己的模样。

后来,自己一怒,将对那妇人的怨恨和不满转到那孩子身上,将他挟走,夜宿破庙之时,那孩子怀揣着吃剩下的东西,小狗似的,企图悄悄从自己睡着的神案下头爬出去逃走。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大约是从那妇人口中得到过什么叮嘱,倔犟地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和自己说话。

再后来,那孩子却开始信任他,崇拜他,甚至,还会怕他冻坏了,体贴地分床给他,为他盖被。

一幕幕的旧事,从谢长庚的脑海里掠过。

不知不觉,原来他和那个他原本厌恶的孩子之间的羁绊,已是变得如此之深。

当听到自己的母亲用这样的语气,从口中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涌出怒气。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竟已容不下旁人用这样一个字眼去想象那孩子了,纵然这人是自己的母亲,那孩子也确实是个“野种”。

他看着流泪诉苦的自己的母亲,冷冷地说:“娘,往后,我不想听到你用野种这样的话去唤那孩子。”

“他是我的儿子。是慕氏替我生的儿子。”

他想那孩子笑着说自己真好时的那双弯弯眉眼,顿了一顿,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

谢母惊呆了,张嘴,望着自己的儿子。

说出了这一句话,谢长庚整个人,忽然仿佛松了下来。

他自然不可能就此原谅那妇人对自己的背叛和羞辱。

之所以如此,是为了那个对自己全然信赖的孩子而已,不愿他在自己母亲的眼里,永远是一个说不清来历的“野种”。

他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

“当年我去长沙国求亲,因出身之故,怕长沙王不应,对翁主施加了强迫手段,令她失身于我,这才求亲成功。”

“这孩子,便是那时生下来的。只是这些年,此事不便叫外人知道,这才以义子之名,养在她的身边。日后看情况,归宗认祖。”

“不但这孩子的事,娘你不喜慕氏,对她诸多苛责。真论是非,是儿子无耻卑劣在先。”

“从今往后,我望娘你,好好享你的福。不该你的管的,不要管。不该你说的,更不要说!”

第60章

谢母望着神色严峻的儿子, 怔了片刻,眼前浮现出白天在马场里见到过的那孩子的脸,突然之间,当时的疑虑, 仿佛都得到了印证,越想越对。

她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床沿。

“难怪我今日一眼看到那孩子便觉眼熟,与你小时有些相像!我还道是巧合!原来如此!你为何先前不早和娘说!”

她激动万分,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下去。

“我就说呢,那孩子不但长得俊,更是乖巧懂事!原来就是我的孙儿!你快去!这就把我孙儿接来!我回去也好, 带我孙儿一道回去,好生养着, 省得给你添事!”

老母信他说辞,本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如此反应,说什么和自己小时相像,倒是有些意外。

应是她看岔了眼,或是此刻因了自己的话,想当然,才会生出如此的印象。

谢长庚亦未多想,见老母态度大变, 语气亦缓和了下来,说:“娘, 方才我解释过了,当年情况特殊,这孩子生下来后,便养在那边。如今儿子虽做了个节度使,表面看着还算风光,但朝堂内外,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儿子如今还不便将那孩子认回来。仍以义子之名,暂时养在慕氏身边,对儿子更好。”

谢母刚生出想带孙儿回去养的念头,就被打消了下去。

她心里失望无比,但儿子这么说,也不敢不顾儿子的前程,愣怔了片刻,说:“万一慕氏记恨我从前偏心,日后就是不肯还我孙儿,那该怎么办?”

她攥住了儿子的衣袖。

“庚儿,等她回来,你跟她说去,叫她不要记怪……”

她顿了一顿,又喃喃地道:“罢了罢了,你是男人家,娘不能叫你在妇人面前低三下四。我自己跟她说去!只要她能好好替我养着孙儿,日后认祖归宗,娘这张老脸,豁出去不要了!”

谢长庚之前的怒气,已是渐渐消散。见母亲如此模样,知是被自己先前的那一番行事给镇住了,暗叹了口气,将人扶着,坐回了床边。

“娘,慕氏和那孩子的事,你心里有数就好,不必操这个心,儿子知道该如何办。”

他沉吟了下,言语一转。

“儿子早年为盗,手上沾过不少的血,如今虽做了官,亦少不了打打杀杀,常忧心杀孽过重,有损福泽。你听儿子的话,这趟回去,儿子会派人随你,替你去捐一座寺庙,你在家无事,多做些善事,拜佛念经,替儿子积福消孽。”

“阿猫是你养大的,你嫌她粗笨,对她呼来喝去,做粗使丫头使。我问她想不想留下跟翁主,她说想跟,却没报答娘你对她的养恩。往后,娘你对她好些,将她当女儿养,她会尽心服侍你的。别再像从前那样,糊里糊涂,被人蒙蔽还不自知!”

谢母眼圈慢慢泛红。儿子说一句,她点头一句。

“娘记住了。都怪娘,先前糊涂。你不容易,放心吧,娘回去了,一定多做善事,替你念经消灾!”

既走了这条道,又怎会在意所谓的杀人造孽?弱肉强食,本为天道。

谢长庚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让自己母亲回去后寻事做,有个念想,免得终日无所事事,又像从前那样惹是生非。

见母亲如此动容,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叩头道:“儿子实在不孝,多谢娘的体谅。儿子得了空,会去看娘的。”

谢母忙扶他起来,小声地说:“你若能一道带孙儿回来看我,娘就更高兴了。”

谢长庚顿了一顿。

“儿子知道。娘歇了吧。”

他服侍老太太入睡,谢母坐在床上,欲言又止,谢长庚问她何事。

谢母迟疑了下,说:“凤儿……”

她迅速看了眼儿子,忙改口。

“那个戚氏,虽是做错了事,但从前好歹也救过娘,你离家后,戚家也照顾了娘,她定会改的,庚儿,你看在娘的面上,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太过为难于她……”

谢长庚说:“娘放心。儿子还是拿她当娘的救命恩人看,不会亏待她。”

第二天,节度使府的管事安排好家中之事,照谢长庚的安排,护送老夫人一行人回去。

谢长庚亲自同行,数日后,直到送出河西,掉头之前,吩咐管事,到了后,主持戚氏的嫁人之事,在他返回之前,要安排好信靠的人留下,若是戚氏与老夫人再次频繁往来,及时告知自己。

管事一一记下,辞别后,上了路。

谢长庚目送车马远去,立刻掉转马头,赶回姑臧。

前几日,奉刘后之命送来赐物的杨太监到了后,便说自己久闻河西风物壮美,趁此机会意欲饱览一番。节度使事务繁忙,身负重任,无需作陪,让谢长庚自管忙事,他随意走走。

谢长庚自然心知肚明。

远在上京里的刘后,借转赐贡物之名,派心腹来此巡查而已。

原本,朝廷就会定期派官员下地方巡查,探听民情,考察吏治。谢长庚来此任节度使后,这几年,朝廷一直不曾派专人来过。

这回派来了人,他需要做的,便是照杨太监的话行事。故这几日,他不曾作陪,只命开放各处,包括戍城和兵营,任由太监四处走动。

他赶回姑臧,被告知杨太监已归,正在驿馆休息。

谢长庚匆匆回府,换了官服,马不停蹄地去驿馆见人,见面一番客套之后,太监道明日动身回京。

当晚,节度使府设宴,替杨太监一行人践行,玉馔金酌,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