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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的垦丁(3)

作者: 水银灯河 阅读记录

但她的骄傲在,勒令她将手收了回来,再度换上一副漠然腔调:“你们别以为一件对帔就能收买我,我说过要争的东西,我一定争的。”

奶奶没辙了,盒子抱在腋下,一面苦口婆心道:“不就是间屋子吗?住哪里不都一样。不过你平叔平时写文章,要片清净地方,才把阁楼让给了他。”

见曾贝仍然不松口,她继续说:“他是客人,你是主人,哪里有主人跟客人抢房间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曾贝不置褒贬,轻哼了一声,“你们就是不喜欢我,所以我说什么都不好,你们也不会答应。”

奶奶急了,“这是什么话?你这要让爷爷听见了,他可要伤心了。”

她说着,一边深深望住她双眼,“不疼你,能给你花这么大功夫置办戏服?贝贝,你要懂事,你平叔到底是个外人,爷爷再看得起、心里再觉得得意的人,也不可能比得过你这个亲孙女是不是?”

曾贝不应答。

奶奶与她沉默对峙了半分钟,还是自己先找来台阶下。

她手指点了点曾贝的额头,嗔她道:“你瞧瞧你这个小东西,净吃些没由头的酸醋。”

曾贝低下头,要逃开她手指的触碰。

奶奶没计较,收了手,一边将手里的盒子塞到她怀里,半哄半劝地说:“今晚上你就卖卖面子,给我们大家伙儿表演一段,让你平叔瞧瞧,我们家贝贝即便年纪小,也是个本事顶天的旦角儿。”

曾贝未作声,举着一只大纸盒手里略微无措。

女帔太耀目,是碾落成花泥的桃与樱,点指覆盖其上,便能染一段馥郁,经久不散。

她拒绝不了如此美好,脸色虽然僵持着,但还是将纸盒盖起来,也不管奶奶此时是在笑,还是面色饱含期待,均被她置气,用关上的房门,一一掩过。

镜子里,她脸色很白,大约因刚沾过水。

头发是刚洗过的,还未来得及吹干,软塌塌依然垂至腰线。

暑热正盛,因此内里仅着一件贴身藕色裹胸,勾勒少女美好线条,再折一件秀帔,披身上肩。

窈窕间,还以为是闺门里走出陈妙常,却无脂粉装饰。恍惚又是双眼流波,步下生情的杨玉环,只差画眉点唇。

昆曲班里,老师夸她身段是弟子里一等好,嗓音虽还稚嫩,但也算得上妙音。

但和远道而来的客人相比呢?她算什么,能是什么?

一概不知,只等今夜,她扮装亮相,得他眼神一抹惊艳,抑或,一笑而过,只当过目浮云。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儿,她竟叹了口气。

从柜子里翻出一只一千六百瓦超大风力吹风筒,对准插板正要插上,突然听得房间内传来空调嘀声——制冷机器停止了工作。

她偏头,皱眉,走到房间外,隔着二楼环廊的护栏,朝楼下喊:“哎,怎么又停电啊?我头发还没吹呢。”

而楼下刘宇岩,面对着客厅自动熄屏的电视,即将通关的喜悦,瞬间被浇灭在眼前一片黑暗里。

他听见曾贝的声音,愤怒更甚:“我去!我差一点通关——你还想吹头发,肯定又是你那吹风机把电路给烧了!我真是……”

他的话都只一半,因为忌惮母亲在场,不敢太放肆,不然就要被冠上欺负女士的滥名。

而她正要回嘴,身子半倚靠着门板,不经意倏一回头,却正巧对上谢平宁从三楼下来,在拐角的地方,看了她一眼。

她那些气焰嚣张的话,刚要出口,被他递来的这一眼堵了回去。

好半天才想起,要低声为自己辩解,埋下头,说:“不是我,我还没开始吹呢……”

然而,这句解释楼下的刘宇岩是听不见的。只谢平宁看着她手里还缠着线的吹风筒,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杰克·伦敦《马丁·伊登》

用村上的话来形容这本书就是:一个近乎残酷的力透纸背的书,无可遏止的绝望,积极向上的自毁。

感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真的是很好的作品。

第3章 3

鸟不拉屎的荒岛,电路还有问题,一月停上四五次,电工先生不用担心无事失业。

因此即便是晚饭时分,也要电话劳请电工先生过来。而他们的晚餐,因停电无法开火,只能拿冰箱里几片干枯枯的吐司片搭配蓝莓酱,以及应季的水果拼成盘凑合。

阿姨将烛台摆了两座,高低不一点燃六根蜡烛,黄蒙蒙地照着桌上几人的脸,像一顿多人烛光晚餐。

爷爷艺术家出身,最爱气氛之下玩浪漫,不知从哪处黑暗角落里,摸出五六只高脚杯和一瓶葡萄酒。

他说:“氛围正好,不如我们来喝点小酒。”

奶奶从他手里替他分走几只杯子,一边用眼光斥他,“我看你就是肚子里的酒虫子闹腾了,想喝酒过瘾——嘴上倒说得好听。”

“哪里是,”爷爷脸上是被戳穿心思的笑,但还是要为自己辩解,“小谢来了,哪里有不喝点儿的道理——是不是,小谢?”

谢平宁被点到名,也笑着点头附和。

曾贝是不甘于出场平凡的人,因此下楼时,屐鞋一定重重拍打实木楼梯,以此引起楼下众人关注。

此法奏效,她下到一半楼梯时,手才扶上面方,客厅里数道目光就都一齐看了过来。

奶奶先出声,赞叹:“好看,好看得很,快下楼来,让我仔细瞧瞧。”

爷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也颇为赞赏地点点头。

连刘宇岩也是,瞠目结舌,看她半天,才说:“这还是你吗,曾贝壳?我没看错吧。”

在他面前,再优雅也维持不了多久。曾贝气得出声,张牙舞爪,立即原形毕露,瞪他一眼,警告道:“不准叫我曾贝壳!”

说完,又换上缓缓步履,靠近客厅。

她打量四周的眼光小心翼翼,只为努力看清,昏黄烛光下,谢平宁的表情。然而光线过于暗,连他的视线是否落过来,都难辨得。

是爷爷与他酒杯相碰的一声,令他身体微前倾,才露出棱角模糊的半张脸。

她走近到餐桌边,停下,听爷爷在说:“来电估计还得费会儿时间,不如我们一同来听点好听的。”

刘宇岩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了,他用手指弹两下玻璃杯壁,弄出“叮咚”声,故意起哄。

阿姨在暗处训斥他:“安静点。”客厅里这才真正静下来。

曾贝将干了一半的长发拢了放在一边,举一只蜡烛起身,步履轻轻走至无人的桌尾。

“爷爷想听什么?”

她轻声询问,脸上素白,没有点妆,也不需要,只不过是一次小型表演。

但她再猖狂不起来了。

穿上昆衣,女帔云鬓束着,她就成了戏文里的杜丽娘,只低吟浅唱良辰美景、错付年华。身段柔软,折一枝桃花,扇面铺就,再不是那个与人叫嚣、不依不饶的魔女曾贝[注]。

然而,回她话的人,却是一直未作声的谢平宁,他问:“《思凡》能唱吗?”

《思凡》?

她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点这个。

她五岁便开始学昆曲,无数次登台演出,换台下一片喝彩声。她太明白,这世间点戏的人有千百种。

初次见面,刘宇岩说,唱个那个什么《牡丹亭》。

有时是有远客到,她水袖长衫换上,爷爷点拨一曲《游园》,抑或一段《惊梦》[注],她“姹紫嫣红开遍”从入行起,唱了有数百次,谁知她心中厌倦。

然而,他坐在她侧前的西式沙发椅上,手里一杯清茗,轻轻点了一出《思凡》[1]。

他是?

矜持使她此时才真正算是观察他。

谢平宁,首府高校地质学系知名教授,科研界风头正劲的地质学家。年纪轻轻,名衔却不短,还有一点不可忽略,人人赞他,面目如珠如玉,正是一表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