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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231)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你有自己的道,旁人无从置喙。”我犹疑片刻,终究是没有直言。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古人诚不我欺。”白瑀抬眼看看斋舍四壁,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未及修缮的屋子实在寒陋,几乎能看见漏进来的星光,“鲁斋先生尝言‘言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眼下若无银钱,连这斋舍都无力修缮了。我又何以立足,何以传道授业呢?”

“梦石兄分明通达得很,何来迂腐之说?”我会心一笑。

“这些道理,我最近方悟得明白。这二十余年的道德文章竟是白做了!”他摇摇头,惨淡地笑了笑。虽然不说,我也明白他因何事所苦。想为云轩儿赎身,可非一笔薄资所能解决。

我点点头,也道:“国朝建元诏书也云‘拯民者莫如实惠’,光有道德文章,可救不了百姓。小民终究以衣食为本。”

“可如今阿合马之辈专权罔上,徒知敛财,不知生财之由。不仅不知生财,反而以敛财之酷义害于生财,使我黎庶百姓,饱受苛政之苦。”他说着说着,语气复转沉痛。

“所以,与其为国培养道德文士,不如培养懂得生财之道,又廉洁自守的治世贤才。”我望着他,定定开口,“慕之虽年幼,却已有这番气象了。”

“你既看得起他,不如悉心教导。钱谷之事,非我所长,还赖子清费心。待他学成,我便设法举荐他入仕。”

“梦石兄这般信赖,我身上责任至重,勉力而为罢。”

“你过谦了……”

白瑀笑道,情绪渐渐转好。我稍稍宽心,想起他之前提到的书会,一时心下好奇:“今日兄长去了玉京书会,这书会才人平日都在哪里聚首?”

“斜街别云馆,才人们旬日一聚,或切磋技艺,或竞作套数散曲。至于书会作品,杂剧、散曲、唱赚、谭词无所不有。好本令会被戏班争相求取。更有师首编修书刊集录,收录佳作于内,供时人品鉴。”

我听了心动,忍不住道:“下次子清可否同梦石兄一同去别云馆?也好让小弟见识诸位才人的风采。”

“有何不可?”白瑀笑着应了。

第171章 书会

十月,路学堂庑扩建工程基本完工。有了白瑀的许可,在徐慕之的帮忙下,工程用料和劳工费用的账务也都一一理清。扩建后,整个路学气象一新。白瑀还特地请来史彬为新建的堂屋题写匾额,以记述他捐资的功德。

到了十一月,校舍修建又开始提上日程。路学里大部分学官都住在自己家宅,唯有白瑀等三五人尚未婚娶,仍住学里,我自然也寄居路学。此前因经费短缺,几间校舍久未修缮,破损严重,尤以白瑀所居校舍为甚。此番学里账簿上仍有余款,学官们便不必再自苦了。

诸人很快划定修建规模和人力物料诸事,打定本月下旬开工。工程尚未启动,此间我也便得了闲。想起之前白瑀所说玉京书会一事,便请他择定时日携我一同去别云馆。

自从在路学谋了职位,我便不常入大都城。偶尔来的几次,大多仅是采买衣物和学校用具,甚少闲暇娱乐。去斜街听过两次杂剧,一次是小二姐天然秀做场,一次又幸巧遇上云轩儿。我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却从未有机会相谈。她与白瑀眼下关系如何,我也无从得知。只是自廉园集会后,白瑀便一直筹谋着写话本赚银钱为她赎身。后又有胡班主扩建庆云班,白瑀投钱入股一事,偶有事宜需要商洽,因而时常往来勾栏和书会。

这次同白瑀入城,走得是西南边的顺承门。顺承门街往北,皇城以西一带,也是一处重要的集市——“羊角市”,操持各业的商贩皆云集于此。我不买东西,便是沿街一绕,也觉得热闹非凡。十一月的天气甚是寒冷,可来往不绝的贩夫走卒和客旅行人又为这冬日平添了不少烟火气。此时,皇族宗室和百官早已自上都返还,贵人们又多居住于西城,此处更觉繁华熙攘。

我们沿顺承门街北上,穿过集庆坊,绕过皇城,过海子桥,再往西北走,便又到了斜街一带。由胡同进了斜街右侧的凤池坊,跟着白瑀一路走到胡同尽头,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住,抬头一看正是别云馆。

别云馆在凤池坊里的偏僻处,虽临近繁华地带,也不觉扰攘。由仆役引着进了门厅,只觉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这是个两进宅院,院子敞阔,仆役们不时来往,也行动有序,即便进了外人,只是稍稍退避,而后仍去忙自己的活计了。

“敢问已斋先生在否?”白瑀进了前厅,又向人询问。我正寻思着己斋先生是何人,那婢女已道:“关先生正在东阁呢,王学士也在。”

“瑀冒昧搅扰了,不如先在外厅等候。”白瑀踌躇片刻,便道。

“不妨事,先生吩咐了,若白学正来此,便请进来。”婢女一面说着,一面将我们二人往里面引。

“来罢。”白瑀回眸看我,关切道。我遂提步跟上。

东阁落下了帘子,隔绝了视线,却仍闻人语。里面的人不知正做何事,像在挥舞着什么,仿佛劈开了气流一般,霍霍作响。白瑀不急于进去,立在帘外静静听了一阵儿。里面又传来兵戈相击的声音,而后是一阵儿静默。白瑀正撩帘欲入,却闻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出,声如洪钟,即便见不着人面,也觉出一番凛凛生威的气魄。只闻那人说道:“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呵!”

白瑀又停住脚步,微微一笑,自顾自说着:“这是已斋先生。”

我尚在揣测这关己斋的身份,里面已和着曲牌唱了起来:“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声音如浩浩汤汤的江水,浪涛怒卷。眼前仿佛凭空出现一片宽阔无垠的水面,战船乘着东风疾驶而来。箭如急雨,浓烟滚滚,江面上兵戈不歇。江水滚热,水色殷红,滔滔东逝的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里面的人一咏三叹,反反复复地唱着这句,终至悲咽难言。停了半晌,又有一人轻声探问:“汉卿、汉卿?你且缓缓……”

那人犹带悲音,自嘲似的一笑,才道:“无事,让你见笑了。关某常自诩以文为戏,平素里不过闲心试弄,不料今日牵动心怀,一时失态了……”

“你这一曲《驻马听》,听得我也心生悲慨。遥想三国英雄,再怎么雄姿英发,谈笑风生,也不过随这滔滔江水滚滚东流。曹操樯橹也好,周郎英姿也好,终都是灰飞烟灭,争的不过是早晚!这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又岂止是曹操和周郎呢!”

“和卿豁达得很!英雄抑或草芥,早晚不过是灰飞烟灭。我又何必作小儿女态?为古人担忧,徒惹人笑耳!”

“不然。英雄虽与草芥俱为逝水,可千百年后,仍足为吾辈品评观瞻。卑微如草芥,即便化作血水东流,又有何人知,又有何人晓呢!百年后,汉卿定有声名,可我终不过是草芥……”那人言罢,忽地沉郁一叹。

“嘿!你也别抬举我,我能有什么声名?我不过是浪子班头,留的也是风流艳名!”

“就凭这风流艳名,普天下谁又比得过你关汉卿?难道你不是那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玩的不是那梁园月,饮的不是那东京酒?纵然落牙歪嘴,瘸腿折手,也要往那烟花路上走的郎君领袖?如此浑赖撒泼,谁又比得上你关汉卿!”

“好你个王和卿!本想着你能说些正经话,末了竟编排我!我信口诌得的曲儿,你倒记得一字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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