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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232)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镇日里被你调笑,便容不得我编排一回?好个小气的郎君领袖!……”不多时,里面气氛竟不复悲郁,两人已笑作一团了。

稍许,我已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见到关汉卿本人,也不是什么惊奇的事。这时代是大元朝,这地界是大都城。一代风流人物汇聚于此,我早晚会一一相识。

“我们进去罢。”待我回神,白瑀拍拍我的肩,笑言。

白瑀撩帘而入,我紧随其后。他进去后便向两人长长一揖,我也依样行礼,随他道:“晚辈见过已斋先生,王学士。”

“哈哈!”其中一人朗笑一声,把手中大刀往墙角一戳,便迎了上来,“梦石来了!近来学里可事务繁忙?这位舍人是……?”

我忙自报家门,关已斋略略关怀了几句,便携着白瑀入座,又转顾我:“苏舍人也一同坐罢。”

待我坐定,才有机会打量这位大文豪。他身着一件皂色长袍,仍挂着髯口,长须飘飘,好一个美髯公!脸上傅粉,勾出卧蚕眉和丹凤眼,真个是面如重枣。不消说,也知道他所扮何人了。只是不曾想关汉卿不仅自己写杂剧,还亲身扮演,倒是个名不虚传的浪子班头。

观其年纪,已有五十余岁,却仍是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不见一丝老态。他身边的王学士也有四十余岁,一副儒雅文士的模样,也笑问白瑀:“梦石刚刚可听到了?汉卿这新作的杂剧如何?”

白瑀并不急于评价,反问道:“不知这新本子叫甚么?”

“《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汉卿抚髯笑道,浓眉一扫,颇见威势,“关某也算为本家英雄写了个本子!”

“已斋先生这一扮相,真如关公再世!”白瑀笑望着他,眼里是由衷的赞赏,“本子尚未听全,瑀不宜置评。我却爱那一句,‘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格调高古悲怆,尽显英雄气概。听得吾辈心生慨叹,有关公这般大忠大勇之士,左右倒不了汉家节!”

“梦石知我。”关汉卿笑呵呵坐下,又吩咐婢女奉茶,“‘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也是我得意之笔。余下部分倒是当不得梦石的夸赞,不过一抒胸中不平之气,聊慰心怀罢了。只不知国朝铁骑临江,南边那宋室,可有匡扶社稷的‘关大王’呢?”

“宋室向来优待士大夫,仁宗盛世君臣共治,一时传为佳话。南朝士子以孔孟之道立身,临危之际,纵无关公雄烈盖世,以身殉国的气节总归有的。”白瑀肃声道。

“宋室权奸相继柄权,前有史弥远,现有贾似道,哪里还见仁宗盛世的君臣共治?”关汉卿似是不以为然,轻嗤道,“如今襄阳已破,吕文焕投降,元军沿江而下取临安,为时不远了。可惜吕文焕苦守六年,终是敌不过那回回炮。虽于气节有亏,无援孤守六年,已为不易。宋人若骂吕文焕,不如骂专权自擅的贾似道!”

“权奸乱政,史上数见不鲜。不独宋室,如今我国朝,何尝不是权奸当国?”

“唉!”关汉卿沉郁地一叹,而后却不深谈,只道,“这是贵人们挂心的事,哪里轮到吾辈谈头论足?我只堪嘲弄风月,戏舞文墨罢了。”

“先生是不拘于时的逍遥散人。我等无知无识之辈,却只能自苦于世,无力超脱了。”

“梦石何来自贬之言?这话倒像是责怪关某了。”关汉卿皱眉,神色微恙,“你有不平之气,何妨以笔墨述怀?文可载道,曲亦可载道。说到底,你还是以士人身份自矜,不屑于勾栏瓦肆供笑殷勤罢!”

“先生……”白瑀哪料他这般直言,脸色蓦地一白,尴尬难言。缓缓垂眸,一时沉默,像是真被说破心事了。

论年纪,关汉卿同于他父辈,直言指斥,却也无可厚非,连我也不好说什么。倒是那个王学士尚且厚道,见场面难堪,笑着插言:“梦石若愿作书会才人,心里又何必诸多牵挂?你那新本子,我与汉卿、杨显之俱已拜读,果然得兰谷先生真传,俊采风流,气象高华。”

王和卿意在圆场,白瑀不会不懂,当即起身一揖,惭愧道:“王学士谬赞了。瑀那点微薄文才,还是有自知的。今日前来,本也是为向名公才人求教。瑀只望两位先生直言。”

见他面色略微窘迫,关汉卿稍敛词锋,却仍忍不住嗤笑:“我还当不得你这般抬举呵!梦石,你叔父白兰谷那般词彩华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听出他在打趣,白瑀这才缓了口气,微笑回道:“正是叔父让我向先生请教。”

听了这话,关汉卿洒然一笑,掸掸衣袖:“白兰谷啊白兰谷,你吝惜文才,不去教这亲侄儿,倒把这活计推给我!”但见白瑀仍执意求教,转而笑道,“也罢,勉为其难罢!你先坐,梦石。”

白瑀复而落座,经关汉卿一番刁难后,似乎心中忐忑,看着他的目光也带着虔敬和诚恳,却像路学里入学不久的学生了。哪里想到他也是为人师表的人呢。

“先前我那话说得重了,你别介怀。”关汉卿抚了抚长须,淡淡道,他双目微阖,默想了一阵儿,而后卸下髯口,取茶饮了一口,又目视白瑀,“梦石,我知你心里委屈。你要做这一事业,还要放下委屈。”

“先生!”白瑀霍然抬眸,直直望向他,像是被戳中心事,一腔话语堵在肺腑,良久才缓缓摇头,“瑀没有资格委屈。”

“诶!”关汉卿摆摆手,“这是何话?这世道待人不公,还不许人愤懑,还不许人委屈?我并不是要责怪你。”

“瑀资质愚钝,还望先生教我。”

“我知道,士君子‘致君尧舜’的好日子过去了,可这日子再苦,咱们终究得熬过去不是?”关汉卿忽而惨然一笑,“你心里苦,可小民心里也苦啊!天下委屈的人多了!‘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又或‘伤心此日河平路,千里荆榛不见人’。(1)蒙古灭金,无分老幼尽杀之。惨啊!我少时跟随父母流离,那景象至今依稀可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累累白骨,他们的委屈又何处说啊!”他情绪来的突然,说到悲恸之处,不禁掩面悲咽。

我内心震动不已,再一次牵动心中不愿面对的史实。看着他这般沉痛,忽而生出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惭来。我先前享受的荣华富贵,并不是天经地义。那些尊荣怎么得来的,不忍细询。

东阁里一时寂寂无声,关汉卿支肘靠在案上,闭目不语,抚膺长叹;王和卿默然看着他,也低头嗟呀难言。白瑀神情黯然,握了握拳,复又松开,而后起身,向关汉卿郑重一拜:“先生教诲,瑀方明白了!”

“说说看。”关汉卿撑着额头,似是疲惫地很,怏怏地问了一句。

“我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委屈,更要想着天下人的委屈。代民立言,为那些无处可诉的委屈立言。用一支笔,书尽天下不平事。”白瑀正色道。

关汉卿目视他良久,眼中终于露出嘉许,抬抬手,示意他坐下,“孺子可教也!”得到他的肯定,白瑀舒了口气,又闻他言,“金蒙战争已过,可世道仍苦。你只知庙堂上权奸祸国,却可曾听过民间的疾苦?阿合马为讨君王欢心,征索无度,百姓的委屈又向何处诉?国朝虽不行科举,可也没人封你的笔,管你的口!”

“先生说的是。”白瑀点点头,见他受教,关汉卿又道,“不行科举,吾辈读书人终究还是那万民中的一个,这样就委屈了?千百年来,委屈的人多着呢!人啊,总归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底!”

白瑀羞惭一笑,“不闻先生之言,不知我眼孔如是小。我那本子,回去烧了罢。”

“诶!”听了这话,久久未发一言的王和卿突然摆手,“不必。你那本子,写唐时乔知之与其婢窈娘(2),有情人难成眷属,也是天下常有的憾事。妙辞俊语,情深意切。难得的好本子,改日叫杨显之编入集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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