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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289)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公主既然答应臣,信任臣,便万不可再莽撞行事,待陛下问话,也切勿顶撞——只需认错便是了。”

还未到御前,张易忽而拦下我,又忍不住小声叮嘱。

我默然审视他半晌,目光自他脸上扫过,带着几分评判的意味,他却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情绪。我心下暗叹:他不愧是出入中枢数十载之人。

“我仍是不明白,”一时也不急于面见皇帝,我颇有耐心,转身负手打量着他,笑道,“张大人位高权重,为何偏要以身犯险?你若想复仇,当时袖手旁观便是,何必拦下我?顶多落个失职之名。而以后,可就不止……即便能成事,待事情查明……”我忽而压低声音,不错目地盯住他,“张大人是要杀身成仁么!”

之前射杀阿合马的确有逞性的成分,答应张易的提议也不无冲动。此时冷静下来,我也不禁纳罕:我与张易素不相熟,怎么就轻易信了他呢!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兀自一笑,轻轻躲开我的目光:“既然走了这条路,某就没想过要活着。爱女受辱身死,某却苟延残喘至今日,无非为了复仇——万无一失地复仇!呵呵……”

张易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凄厉,听在耳中竟有几分悚然的味道。我心下生寒,再度望向他时,却见他眼中隐隐的泪花,登时所有言语都被逼了回去。

“阿合马残害忠良无数,某若以一身换他性命,死得其所!某连生死都置之度外,还在乎那些浮云般的官位爵禄么,公主?”

他骤然望向我,目光似是质问,颇为无礼,那眼神即便隔着泪光,仍是精锐犀利,竟不容人直视。我嗟叹一声,终于道:

“张大人,我愿意信你!”

“某谢过公主,”他收回目光,向我拱拱手,“也望公主放心,事后某会一力承担,不会牵累公主。公主襟怀高蹈,不值得也不必要为阿合马之流赔上前程。这等事,交由吾辈来做罢,公主只需襄助即可。”

他语气已恢复平和,寥寥几句竟有推心置腹的感觉。我敬他气度和担当,话语却一时梗在喉中,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早已明了我的心意,摆手笑道:“公主去罢,别让陛下久等了……”

……

告别张易后,我一路走着,又开始猜度起忽必烈的用意来。从围猎处至皇帝象舆不过一里,我却觉得这路崎岖漫长。我和他谋划此等忤逆事,若说畏惧自是有的。此刻皇帝召见,会有什么事?眼下西北骤逢叛乱,皇子丞相被俘,元军防线土崩瓦解,畏兀儿部哈剌火州被围数月;南宋朝廷虽然投降,地方仍有抵抗,而公主却在这当口逞性胡为,竟于众目睽睽之下追杀中书宰相……也不知此时的忽必烈会是什么心情?

我想到他泛白的发梢、深深的皱纹和久治不愈的病足,心里不禁漫起愧意:若在寻常人家,他早已是含饴弄孙的老人了,何必受这等煎熬?谁让他是皇帝呢!

可是转念一想,这些愧意立时荡然无存:他本该生受这等苦难,谁让他是皇帝!若说他可怜,无辜遭谗的伯颜可不可怜?远调被俘的安童可不可怜?当年困辱于八剌之手的我,又可不可怜?他身居其位,享受无限的荣光,也必要承受同等的苦难。这一点在他同阿里不哥角逐汗位之时,便应有觉悟。这个世上,谁人不可怜,谁人不可悯?

我的思绪浮浮沉沉,待见到皇帝时,早已将张易的忠告抛到了脑后。忽必烈默然坐在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目光尽是质疑考量的意味。这是在审问么?定是阿合马来御前哭诉了罢!我心下不满,一时又生出些许忿忿不平的情绪来。

我有意赌气,只是硬邦邦地望回去,同样一言不发。我们二人沉默对视半晌,不料帐帘拂动,着眼一看,是额吉察必突然撩帘而入。她忙忙走过来,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上下打量片刻,见并无异样,才对皇帝哭求道:“察苏一时忧心动怒,犯了糊涂,并无真心忤逆的意思。念她还在病中,望陛下宽宥!”

说罢,又搂着我哀哀哭了起来。我心绪杂乱,只想着如何应付皇帝,却忘了此事也间接牵累了母亲。纵然是至亲的夫妻,却仍有君臣的界垒。察必在忽必烈身边陪伴数十载,再怎么感情亲厚,这一点是片刻不敢忘的。

我默然望着她哀哭,哭声一下下抽打在心头,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内里情绪交杂,烦乱到极点,只是觉得窒闷,肺腑里一股剧痛又骤然袭来,我捂住嘴,却掩不住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察必见状,哭声骤止,抱住我不停地柔抚着后背,见我咳得脸色赤红,一时手足无措;忽必烈虽然忧心,仍能稳得住,忙叫人传御医,而后亲自将我扶到榻上。

身体的疲惫疼痛让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芜乱,我躺在榻上,只是木木地看着御医问诊奉药,也不知过了多久,病情才稳定下来。再抬眼看,床头坐着忧心忡忡的皇帝,身边靠着泪痕犹湿的母亲,我虽有不甘,再多的任性也只能压下去。

“儿臣所行无状,让母亲忧心,给父皇添乱,请父皇责罚。”

见我主动请罪,察必才稍感慰藉,也忙跟着一并请罪,忽必烈只是不耐地挥挥手:“朕何尝说过要怪罪于你?”

“父皇传我又是何事?”

忽必烈见我一脸愕然,难得地笑了笑,坐在我床头,亲切地执起我的手,又对察必道:“你先下去罢。”

察必仍不放心,但见皇帝并无问罪的意思,犹豫片刻,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去。

皇帝目送着她,见她出了象舆,复又坐下,揉揉我的脸,无奈道:“你也是该做母亲的年纪,却还让你母亲忧心。于此,朕该不该问罪?”

他眉间笼着愁色,却仍笑得和悦,我越发不明他的用意,只是蹙起眉头,沉默不语。

“那时刚得了消息,你是被惊到了罢!竟不顾身体就那样跑了出去,还纵马驰射!好丫头,你不要命了吗!”

皇帝的语气严厉起来,我只乖乖听着,毫无反驳的余地。他见我乖顺,终是不忍,话头突然梗住,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察苏!朕已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外甥,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

“阿爸!”我心中愀然作痛,一口气滞阻在胸中,连同话语一起冻结。一阵咳嗽过后,才稍稍和缓,断断续续道,“您、您……胡、胡说什么啊!安童和那木罕……不、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我喃喃说着,不觉间脸上已泪水纵横,声音越说越低,也越发没了底气。所谓“不会有事”,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们二人命不由己,谁知会遭受怎样的命运?若他们真的……我纵然除去阿合马,也填不满心里永远的缺憾。

心中痛极恨极,却无计可施。忽必烈揩去我脸上的泪,自己却犹带泪水。他同我对视片刻,而后忍泪道:“察苏,你想不想救你的兄弟?”

“……”我一时不解其意,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顾不得问明,便忙忙点头。

“那么,你务必帮朕说服伯颜出征!”皇帝望着我,语气强硬得不容置疑。

……

因这西北叛乱的消息,我本有起色的病情复而沉重。顾念忽必烈的嘱托,我欲强撑病体拜访伯颜,却被父母拦下。察必把我接到身边亲自照护,忽必烈也时常探问,并命帝师八思巴做法事为我祈福。

因有心事,夜里也难以成眠,纵然入睡,也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在那梦里,天空一片血红,草地一片血红,满世界都是漫无边际的一片血海。失去首领的元军土崩瓦解,亡命奔逃,逃不过的,或被溺杀,或被火烧,或死于乱箭。而他们的首领——被部下出卖的皇子和丞相,同样身不由己。海都、忙哥帖木儿等人聚众审判,以背叛蒙古传统和大札撒的罪名将其处死。海都以施恩般的态度,赐予他们贵族式的死亡方式。两人的身体被裹于皮革之中,曝于烈日之下,数十个行刑官从上面纵马驰突,激荡起无数腥气弥漫的烟尘……千骑踩,万马踏,直到两具皮囊变作碎泥,也不会有一滴鲜血暴露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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