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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304)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他眼神一颤,里面有一瞬的失神,随即稳住,笃定回道:“公主放心,臣自有分寸。”

我点点头,又抬眸望向空冷的天幕。虽是晴暖的春日,天光仍黯淡不明。在那昏晦幽暗的云层之后,是否也隐藏着一场未知的风暴呢?

第215章 猜度

依照张易的谋划,五月下旬,我便启程北上,可车驾才走到居庸关,一个消息就让百无一漏的计划化为泡影。

皇后病重。

闻说此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筹划,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阿合马。我星夜驰返,撑了两日两夜,才赶到察必病榻前。待皇帝和太子闻讯匆匆南下时,甚至不及见皇后最后一面。

今年的秋季似乎来得格外早,才入八月,潇潇寒意就往骨子里钻。秋风作势,肆意袭来,真金的庐帐宛如枯叶一般脆弱不堪。

为给察必守灵,他整整三天滴水不进。嘴唇干燥破裂,眼下积着郁青,双目失焦,整个人浑浑噩噩,俨然失了魂魄。

待皇帝看到太子这般模样,不由怒道:“你不吃不喝,糟蹋身子,便能换回你额吉吗!?”

被皇帝一吼,真金才无力地动了动眼皮,望见父亲一双怒目时,又抑制不住地大放悲声:“儿岂不知哀毁无益?阿爸、阿爸……儿只是不能自已……”

他涕泪横流,悲伤到极处,哭得几欲窒息,皇帝许久未听太子这般称呼自己,一时动容,颤抖着伸出手,慢慢将他的头揽入怀中:“真金、真金……好了、好了,让你额吉走得安稳些。她这半辈子,心里还不够苦么?”

老皇帝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真金的肩膀,抬头扫视着空寂阴郁的大殿,目光空洞而苍老。他真的是老了,老得似乎已经没有哀伤的力气,一双眼睛怔怔不转时,更显得阴晦无神。

我是陪着察必走过最后一程,过了哀极痛极的时候,满心只是麻木和疲倦。

忽必烈哀痛之余尚能自制,还有心力关切我:“这两个月朕不在身边,有劳你了,你且去歇息,这里有朕。”

我缓缓摇头,声音喑哑低沉:“儿臣只恨不能完成母亲心愿,直到最后,她还念着‘那木罕’……”

皇帝闻言,哼哼一笑,百无聊赖地摇摇头:“那木罕、那木罕,这个浑小子何德何能?多年不归,却让他母亲这般惦念!察必,那个时候,你想的竟不是朕!?”

他似自言自语一般,忽而凝然不动,神思游离,仍喃喃道:“你想的竟不是朕?”

皇帝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松开真金,挪开身体,挨着殿内梁柱坐下,他眼神飘忽,犹在出神,不自觉地将拳头递到嘴边,牙齿咬着手背,而后就忍不住闷闷抽泣起来。

“可是朕想着你啊!”

皇帝猛地吸了口气,泪水毫无征兆地抖落下来,他极力忍着,眉目都攒作一团,眼泪却只是珠子般的往下掉:

“你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这么走了……朕待你不薄,你却撇下朕,就这么走了……朕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不寂寞么?”

老皇帝用衣袖胡乱擦着脸上的泪,反而更把泪水糊了满脸,眉毛、胡子混着泪水缠在一起,好不狼狈。他嘴上絮絮叨叨,忿忿用拳捶地,脸皱成一团,哭得像个赌气的孩子。

真金早已哭得脱力,见父亲这般,也只能呆呆望着,无力安慰;皇帝仍是喃喃不休,精神已恍惚起来。我默然望了两人多时,也知眼下这样不是办法,遂叫来怯薛歹,将父子二人扶出去。

有中书省臣主持,皇帝无需费心,丧礼一事也一应安排妥当。真金较之父亲毕竟年轻,哀痛过后,还是要听闻朝政。皇帝经此一事,却彻底消沉下来,一应朝事甩给太子,自己只闷在深宫里,对着皇后生前的画像,一坐就是半晌。

后宫余下三位哈屯,谁也劝不得皇帝。皇帝不见任何妃嫔,无论起卧,都是一人。真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样下去,忽必烈迟早会积郁成疾,便同我商议,待过些时日,从弘吉剌部寻个察必的近亲女眷,进宫陪伴皇帝。

真金与闻朝事已久,寻常庶务,自能斟酌分寸便宜处置。可到岁末,东征日本失利的消息传回时,他便不得不上报皇帝了。

早在出征途中,东征军主帅阿拉罕就突然病逝,舰船登陆之前,又遭遇台风,乃至未及交战,便舟师倾覆,溺亡者无数,余者哪有斗志,以江南军将领范文虎为首,纷纷弃阵而逃。日军趁势追击,元军将士多遭屠戮。清点下来,出征十四万人,损之七八,不可不谓之伤亡惨重。

东征惨败的消息传回,皇帝不得不从巨大的悲痛中抽出身来,而他用以挽回颜面的方式,就是再度备战。一战余波未平,一战苗头又起。至元十九年二月,忽必烈遣使往乾山造江南战船千艘。他的任性妄为终于招致群臣非议。以御史中丞崔彧为首,上书切谏:

“江南盗贼,相挻而起,凡二百余所,皆由拘刷水手与造海船,民不聊生,激而成变。日本之役,宜姑止之。伺民气稍苏,我力粗备,三二年后,东征未晚也。”(1)

此次东征失利,要数江南损失最甚。不但要为朝廷输送物力建造海船,更是东征将士主力。收复南宋后的十万江南新附军,由故宋将领范文虎统帅,悉数被遣送日本作战。而船队遭遇台风后,范文虎却不顾士兵死活,乘船而逃,余下新附军或溺亡,或遭屠戮,存者无几。江南本就民怨沸腾,此番皇帝又欲备战,南人不堪重负,隐隐有民变之意。

悲痛又愤懑的皇帝此刻并无理智可言:“日本蕞尔小邦,素来藐视大朝,此番侥幸脱难,若纵容之,岂不助长嚣张气焰?又叫海外诸国如何看朕?”

阿合马也趁机建言:“依臣之见,发兵可缓,备战则刻不容缓。跨海作战耗费靡巨,筹备战舰又岂是一时一日之功?陛下早做绸缪,并无不妥。”

“你也知耗费靡巨!”还未及皇帝回复,真金已出列,厉声喝道,“财货岂由天降?如此搜刮,待民力耗竭,必成反势,平章大人是何居心?”

“依太子之意,东征之事便不了了之?数万元军折于小国之手,如此忍气吞声,徒惹笑柄。且不论日本、安南作何想法,便是江南之地,怕也要徒生异心,以为我国朝用兵不过尔尔,更遑论西北诸王?海都大王他可是虎视眈眈呢!”

阿合马便是拿捏好皇帝的心思,在朝堂上,即使面对真金的质问,也并不惧惮。他这一席话,说得皇帝也频频点头:“诚如阿合马所言,东征惨败,朕岂能毫无作为?朕当真咽不下这口气!”

忽必烈之意再明显不过,真金若再劝阻,便是忤逆君父了,看着阿合马得意的嘴脸,他一时气结,又欲再劝:“陛下!”

“太子悯恤百姓,其心可嘉。可国事当头,一味体恤百姓,凡事便不必做了。若以圣人之道,便可使八方来朝。这等好事,朕何乐不为?”

真金望着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腔话语梗在喉头。那些脏污的,见不得人的事,就由阿合马去做好了——皇帝是如此教诲的。而今阿合马所行之事,何尝不是为他铺就一条帝王之路?

他默然低下头,一时神色惘然。

皇帝心意已决,听不进多少反对的声音,便下命群臣散了,自己坐着步辇,回到后宫。我一路跟了上去,直跟他进了寝殿。

他回身看见我,便猜得我此行目的,脸上尽是不耐:“朕已倦了,若无要事,你且退下。”

“父皇,且听儿臣一言。”我却浑然不顾,抢身上前,撩袍跪下,正色道。

“听你说什么呢?”他冷哼一声,由宫人扶着,慢慢自御榻坐定,“真金说过的话,你不必跟朕重复一遍。”

我耐下性子,上前几步,伏在他膝头,好言劝道:“儿臣不敢劝您忍气罢兵,可您也想想,此次出征已损兵十万有余,父皇又欲再战,要从何处抽调兵力?西北屯兵,却是一日少不得的。昔里吉,撒里蛮一日未款服,国朝便一日不可轻心。若遽然用兵,海都、笃哇伺机作乱,又如何是好?待漠北安定,再做东征之计,为时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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